林小雨弯腰捡起那艘纸船，指尖碰到底部时，发现横线被水渍晕开了一小片。她没多看，轻轻放回窗台原位，转身朝走廊走去。风从楼梯口灌进来，吹动她袖口的布料，贴着皮肤滑了一下。
她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稳。走到教师办公室门口，看见李老师正站在门外低头翻一份打印稿，眉头微皱，像是刚从什么沉重的事里抽出身来。
“陈昊爸爸来了？”林小雨站定，声音不高，也没带疑问的尾音。
李老师抬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把稿纸攥了攥，“他早上就到了，在接待室等了一个多小时。”她顿了顿，“他看了陈昊写的那篇作文，整夜没睡。”
林小雨没说话。她知道那篇文章——《凌晨四点的路灯》，是陈昊在月考语文卷上交的唯一一篇完整作文。里面写了他每天放学后骑车送外卖，写母亲住院的缴费单总在月底压着他心跳，也写了父亲常年沉默的脸，像生锈的铁皮门，推不开，也关不严。
“他在哪？”她问。
“实验楼后面。”李老师叹了口气，“不肯见人，说怕他又说那些话。”
林小雨转身就走。楼梯间的灯有些暗，但她熟悉这段路，闭着眼也能数清台阶。拐过转角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铃响，是初三年级下课了。人群涌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慢慢散去。
实验楼后门的台阶上，陈昊果然坐在那里。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头低着，鞋尖对着地面一块裂开的水泥缝。阳光斜照过来，把他整个人切成两半，一半亮，一半藏在墙影里。
林小雨走过去，没出声，就在他旁边坐下。膝盖并拢，手放在腿上，像平时上课那样规规矩矩。她从手机里调出一段录音，按下播放键。
里面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我爸从来不说爱我……可我知道他每天五点就起床修车。”
那是陈昊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像是深夜独自说话时录下的。
他猛地扭头看她，眼睛睁大，“你怎么有这个？”
“你投进匿名信箱的。”林小雨把手机屏幕朝他转了转，“我整理的时候留了下来。你说过，想让谁听见。”
陈昊盯着那行时间戳看了很久，喉结动了一下，“我不想让他听。他会觉得我在抱怨。”
“这不是抱怨。”林小雨收回手机，“这是你说出来的话。你爸修车是为了你，你送外卖也是为了家。你们都在撑，只是没人说出口。”
陈昊低下头，手指抠着口袋边缘的一根线头，扯下来，又扔了。
“他刚才问我是不是不想读书了。”声音闷闷的，“我说不是。他说那就好好学，别整天写这些没用的东西。”
“你觉得有用吗？”林小雨问。
他没立刻答。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了个旋儿，贴在台阶边沿停下。
“有用。”他终于开口，“至少写完那天晚上，我没再梦见医院催费的短信。”
林小雨点点头，“那你现在要不要试试，让他也听见一次？”
陈昊没动。
十分钟后，李老师出现在楼梯口。她手里拿着两张纸，一张是作文复印件，另一张是张便签，写着“请到音乐教室”。
“我已经安排好了。”她说，“那边没人，你们可以安静说话。”
陈昊站起来，迟疑了一下，“老师，我能……把这篇带上吗？”他指了指复印件。
李老师递给他，“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
音乐教室的门关着。林小雨和李老师站在走廊上，靠墙而立。窗外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翻动，光影在地板上来回扫。偶尔有脚步声经过，看到她们，便绕道走了。
过了几分钟，门开了条缝。陈昊的父亲探出头来，脸上还残留着未擦干的痕迹。他的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油污，袖口磨出了毛边。他看了眼李老师，又看向林小雨，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了句：“谢谢你们。”
门重新合上。
林小雨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她仰头看着天花板角落的通风口，格栅有些歪，露出一条细缝。风从那里钻进来，吹乱了她额前一缕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打开。
陈昊走出来，脚步比进去时稳了许多。他父亲跟在后面，手里捏着那张作文纸，折成一小块，塞进了胸口的口袋里。
父子俩都没说话，但肩并肩站着，距离比之前近了些。父亲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动作很重，像是要把什么压进身体里。
“回去吧。”他说。
陈昊点点头。
他们一起往楼梯口走去。走到一半，父亲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递给儿子。陈昊接过，低头擦了擦眼角，又默默还了回去。
林小雨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她起身，沿着走廊往天台方向走。推开铁门时，晚霞正铺满半边天空，红得均匀，没有一丝云。她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膝盖抵着胸口，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摊在腿上。
笔拧开，笔尖悬在纸面上方。
远处校门口，陈昊和他父亲并肩走出大门。父亲的手搭在儿子肩上，中途松了一下，又重新放回去。两人走得不快，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马路对面。
林小雨低头，笔尖终于落下，划出一道细长的墨痕。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