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在纸上停了一瞬,墨迹缓缓洇开,像一滴迟迟未落的眼泪终于坠下。林小雨没有抬头,只是轻轻拧紧钢笔,收进校服外套的内袋。那支笔贴着胸口,凉意还在,但不再刺人。
礼堂的喧闹已经退去,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她抱着笔记本走下舞台,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刚才那些被喊出的名字。走廊上阳光斜照,几片纸屑被风卷着贴墙滚动。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不像刚才站在台上时那样颤抖。
李老师等在楼梯口,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另一只手夹着本薄册子。她穿着浅灰的针织开衫,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白底蓝点的衬衫。看见林小雨过来,她没说话,只是把信封递了过来。
“他们看了你的文字。”她说,“中文系发的通知书。”
林小雨接过,手指碰到信封边缘的一刻,心跳快了一下。不是激动,而是一种陌生的重量压了下来。她低头看着上面印着的校名,字迹工整,红章清晰,可她却觉得这东西不该这么快就到她手里。
“还有这个。”李老师又把那本册子旁边的另一封信递给她。信是手工折叠的,边角磨得有些毛,邮戳盖在外省的一个小镇,字迹歪斜,像是用铅笔写的。
她拆开时,一张对折的作业纸滑了出来。纸上有涂改的痕迹,字写得很小,密密麻麻。
> “我叫王小雨,初二,在镇中学读书。每天放学后要帮家里卖菜,晚上躲在厕所写日记。我妈说女孩子想太多不好。那天我在网上看到你演讲的视频,你念的那段话,和我写在纸上的……几乎一样。我把撕掉的一页重新粘好了。谢谢你让我相信,即使没人懂我,我也值得被记住。”
信纸最底下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用蓝色圆珠笔涂了一半,像是中途停了笔。
林小雨看完,没说话,只是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她的手指有点僵,不是因为冷,而是突然意识到——原来有人真的在等着这些话。
“很多人会开始说你是天才。”李老师声音很平,“但我知道你不是。”
林小雨抬头看她。
“你是第一个敢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人。”李老师笑了笑,“这就够了。”
两人一路走到教学楼,阳光从走廊一侧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林小雨肩上。她今天穿的是深蓝色校服外套,领口别着一枚旧式金属胸针,是张悦送她的生日礼物。袖口有些磨损,洗得发白,但她一直没换。裤子右膝处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是上次在天台蹲太久蹭的,她也没在意。
教室门开着,里面只剩下三四个同学在收拾书包。她走进去,把笔记本放在桌上,那支钢笔也拿出来,摆在正中央。阳光照在笔身上,金属泛着微光,笔帽上的划痕清晰可见。
张悦推门进来时,手里拎着两瓶水。她换了件干净的白t恤,外面套着浅绿卫衣,头发扎成低马尾,脸上没什么妆,但气色比以前好了很多。她把一瓶水放在林小雨桌上,自己拧开另一瓶喝了一口。
“外面都在传你。”她说,“说你是我们学校二十年来第一个靠‘写东西’拿到中文系录取的。”
林小雨摇头,“不是靠写东西,是靠说实话。”
陈昊跟着进来,肩上挎着书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本旧书。他换了双新球鞋,鞋带系得很紧。他走到林小雨桌前,把袋子放下,拍了拍她的肩膀。
“听说你爸修车铺门口贴了你的照片?”她问。
“嗯。”他点头,“贴在玻璃上,下面写着‘我儿子的同学写的字,大家都能看’。”
三人安静了一会儿。窗外操场上传来篮球砸地的声音,远处有学生在喊队名。风吹动窗帘,把阳光切成一块块移动的光斑。
张悦忽然笑了,“你现在可是传奇了。”
林小雨摇头,从包里抽出那封来自外省的信,递给她们。张悦接过看完,眼神变了变,递给了陈昊。他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看得仔细。最后他抬起头,说:“所以你写的不是故事,是你替我们活了一遍。”
林小雨没接话。她望着窗外,一群初一的学生正在排练广播操,动作还不整齐,但喊口号的声音很大。她想起自己刚入学时,也是这样,低着头,不敢看别人的眼睛。
“我不是天才。”她轻声说,“我只是敢写。”
张悦看着她,“可很多人连‘敢’都没有。”
“所以我才一直写。”林小雨翻开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那里还是一片空白,只有页眉上印着淡淡的格线。“如果我不写,那些话就会烂在心里,谁也不知道。”
陈昊把那几本书推到她面前,“这是我攒的,以前打工时在路上记的。下一期文学社,我能交一篇吗?”
“当然。”她点头。
张悦也拿出一个小本子,封面是淡黄色的,边角有些卷曲。“我也写了点新的。”她说,“不是日记,是……给自己的一封信。”
林小雨接过,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亲爱的我,谢谢你今天没有吃药。”
她抬头看张悦,后者笑了笑,没说话。
李老师这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像是整理好的资料。她看了眼教室里的三人,没进来,只是站在门边说:“文学社的档案我存好了,下一届学生还能接着用。”
“谢谢您。”林小雨站起来说了句。
李老师摆摆手,“不用谢我。你们的声音,本来就应该被听见。”
她说完转身走了,脚步很轻,背影渐渐融进走廊的光线里。
教室里又静下来。林小雨坐回座位,打开笔记本,拿起钢笔。笔尖悬在纸上,她没有立刻写,而是先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校服依旧皱巴巴的,头发也没好好梳,但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她写下第一行字:
“我不是天才,我只是敢写。”
笔尖顿了一下,又继续向下。
“昨天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写那些没人关心的事。我想了很久,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总得有人记得。”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窗帘猛地扬起,桌上的信封被掀开一角,露出那张作业纸的一角。阳光移到了笔尖上,金属微微发烫。
林小雨继续写。
“张悦第一次交日记那天,手一直在抖。陈昊的作文被退回三次,但他每次都重新抄一遍。李老师偷偷帮我印过二十份稿子,用的是办公室的旧打印机。王老师后来在走廊站了很久,什么也没说。”
她的手腕稳定,字迹清晰。
“我们不是完美的少年,但我们真实地活过。这就够了。”
最后一句话写完,她停下笔,却没有合上本子。阳光落在纸面,墨迹还未完全干透。
张悦和陈昊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
“晚上聚餐别迟到。”张悦回头说。
“嗯。”她应了一声,没抬头。
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窗外的操场上,广播操音乐停了,学生们开始自由活动。她低头看着那行刚写完的字,指尖轻轻抚过纸面。
笔尖再次落下。
“故事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