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变了。
湿冷感消失,一股干燥粗粝的气息从西边吹来,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人脸上生疼。
风里有戈壁滩的味道,还有一种被太阳晒透的骨头味。
苏清漪僵在原地,断指上的痒意越发清晰,仿佛有东西要从她坏死的骨血深处钻出来。
她下意识抬头,视线越过三百个刚刚恢复知觉的死士,望向风来的方向。
白骨滩。
那片寸草不生的禁地风沙漫天,隐约传来呜咽声。
霍铮高大的身影动了。
他没理会胸口剥落的霜纹,也没去看那重见天日的“百”字烙印。
他一步步迎着风沙,走向白骨滩中心。
那里,九具颜色更深的骨骸呈北斗七星加两颗辅星的阵型,静静躺在沙地里。
这是镇北军的禁地,也是他们的校方阵。
所有想给镇北军供药的药师,都必须在这里,用自己的药接受这九具药奴骸骨的检验。
霍铮走到阵前,从怀里摸出苏清漪给他的那罐青黛雪膏,小心的放进阵心一个破损的陶碗里。
做完这些,他猛然转身,骨质化的左眼死死的锁定苏清漪。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一把撕开了自己背后的衣服。
“刺啦——”
坚韧的军服布料被扯开,露出他宽阔的后背。
古铜色的皮肤上,一行狰狞的黑色刺字赫然在目:癸未·校方。
那刺字不知何时已经裂开,暗红的血珠正从笔画的缝隙里不断的渗出,像是活物在啃食他的血肉。
“如果你的药是假的,”霍铮的声音低沉又粗糙,“这座阵,就是你的墓碑。”
威胁的意味十分明显。
苏清漪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腿那股不断上涌的阴寒之气上。
体内的系统警报滴滴作响,响个没完。
她没时间跟这个一根筋的军爷玩猜谜游戏。
苏清漪拖着伤腿,一瘸一拐的走到阵前。
她没看霍铮,而是看向那九具骸骨。
她先是朝哑女阿沅伸出了手。
阿沅立刻会意,从胸前挂着的七片碎裂铜镜中,取下最中心那片最大的递到她手里。
镜片入手冰凉,边缘锋利。
苏清漪看也不看,反手又朝陈伯摊开掌心。
老药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颤抖的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小心的展开。
手帕里是一小撮灰白色的骨渣。
是他自己那根断指的残骸。
苏清漪将骨渣倒在镜片上,然后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她伸出左手,用指甲在自己额角刚浮现的青黛痕迹上,轻轻的一刮。
一片带着皮肉的金色碎屑被她刮了下来,落入镜片之中,比金箔还薄。
那金屑,正是由“生”字烙印转化的“百”字金纹的一角。
做完这一切,她从药囊里摸出一小撮黑乎乎的雷火艾绒,将镜片上的所有东西混在一起,用指尖飞快的搓成了九支香烟粗细的短香。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她将九支细香点燃,俯身,精准的插进了九具骸骨的颅骨顶部。
明明有风,那九缕青烟却笔直的向上升腾。
烟起,沙震。
地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深处活动。
“嗡——”
一声短促的嗡鸣从第一具骸骨的指骨处发出,声音低沉。
紧接着,第二具骸骨发出声音,音调陡然上扬,清越了许多。
霍铮那只骨质化的左眼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这个旋律……
他绝不会忘记。
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霍氏最喜欢抱着他,在这片白骨滩旁哼唱这支不成调的歌谣。
母亲说,这是《百草心诀》,能让骨头唱歌的药。
“锵!”
陈伯猛的冲上前,用自己那根裹着布的断指,重重的敲在第三具骸骨的肋骨上!
骨鸣声陡然拔高八度,尖锐刺耳!
敲击的瞬间,陈伯的断指处猛的迸裂,三粒比芝麻还小的青苔孢子从伤口里激射而出,落在沙地上。
奇迹发生了。
孢子落地的瞬间,无视此地的贫瘠,破沙而出,眨眼间就长成了三株散发着莹莹绿光的小草。
草叶随着高亢的骨鸣声轻轻摇曳,在沙地上投下几个扭曲的影子。
那影子不断变幻,隐约是几个古篆——《校方篇》。
阿沅反应极快,举起手中剩余的镜片,飞快调整角度,折射着三株药草的光芒。
光影在空中交错,竟将那些杂乱的声波也捕捉进去,化作一个个跳动的金色音符。
音符在空中飞速连缀,最终在众人眼前拼凑成一句话:
心正则骨鸣为药。
话音刚落,第九具骸骨,也就是北斗阵“摇光”位那具最高大的骸骨,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响!
那声音不再是乐曲,而是一声咆哮!
“轰隆——”
整片白骨滩沙涌如潮!
无数深埋地下的白骨被这股力量掀飞,在半空中自行汇聚拼合,眨眼间组成一个巨大的白骨石碾虚影。
那碾轮缓缓的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下一秒,九道璀璨的金光从碾轮中心射出,精准的没入在场九个人的眉心。
霍铮、陈伯、阿沅……还有苏清漪。
苏清漪只觉得额头一烫,“百”字金纹骤然亮起,亮得刺眼。
一股暖流顺着眉心而下,竟让她那条蔓延着黑血的右腿,暂时止住了阴寒的腐蚀之势。
阵心陶碗里,那本被霍铮当做赌注的《玄枢药经·校方篇》残本,无风自动,哗啦啦的翻开了。
书页上,原本空白的末页,一行墨迹像是活物一般自行流淌蔓延,补全了最后一句批注:
“母骨鸣时,汝尚在襁褓。”
霍铮再也支撑不住,轰然跪倒在地。
他看着那行字,又看看那九具正在嗡鸣的骸骨,伸出手,捧起一把冰冷的骨灰。
眼泪无声的滑落,砸进掌心的灰烬里,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远处,一直隐在暗处的谢影,玄衣佩刀,面沉如水。
他看着这一幕,握着刀鞘的手指轻轻一点。
“噗、噗、噗……”
九声轻响,九株通体雪白的骨花从那九具骸骨的身下破土而出。
花蕊之中,一滴金色的血液缓缓渗出。
那滴金血,清晰的映出了九具骸骨生前的面容。
他们面容各异,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神情无一例外都透着一股坚毅。
而其中一具骸骨,手中紧握着一根早已石化的药杵,手臂上,一个模糊的“百”字烙印,在金血的映照下,清晰可辨。
那是苏家的初代祖师。
苏清漪瞳孔紧缩,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切,便感到一股强大的威压从天而降。
那悬于半空的白骨巨碾,虚影竟慢慢变得凝实。
它开始缓缓转动,碾轮下移,目标直指阵法中心——那碗盛着青黛雪膏的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