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漪握紧那枚烫手的龙钮,一步步走向石碑。
每一步都踩得很稳,仿佛脚下不是冰冷的青石废墟,而是她早已规划好的路。
尚宫局地窖的入口敞开着。
谢影刚砸碎封石,那股扑面而来的气流就让他差点当场吐出来。
那味道不是单纯的臭。
三百年的腐烂气味,凝固的血腥味,还有铜器生锈后被酸液浸泡的怪味,混在一起,浓得像堵墙,狠狠拍在每个人的脸上。
苏清漪下意识屏住呼吸,胃里一阵翻腾。
这味道,比福尔马林池子里泡烂的标本还要冲上十倍。
谢影已经举着火把,领着两名亲卫当先走了进去。
他是个在死人堆里打滚过来的,这点味道只让他皱了皱眉。
夜玄凌紧随其后,玄色的王袍下摆在地窖口粗糙的石阶上拖了一下,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没有看苏清漪,但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她。
苏清漪没犹豫,跟了上去。
冰冷潮湿的空气顺着她光着的脚踝向上爬,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地道很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墙壁湿漉漉的,渗着不知名的粘液。
吴婆子手中的骨灯幽幽亮起,惨白的灯光像是能穿透黑暗,将地窖深处的景象一点点勾勒出来。
看清的瞬间,就算是谢影这样见惯了血腥的汉子,也倒抽了一口冷气。
地窖里没有书架,没有箱子,什么都没有。
只有人。
确切地说,是三百具早已风干的尸体。
他们全都盘腿坐着,围成一个诡异的同心圆阵法。
每一具干尸都保持着低头执笔的姿势,身上穿着破烂的粗布短打,那是焦山药童的衣服。
在他们身前,各自摊开着一卷泛黄的“书页”。
那根本不是纸。
灯光照上去,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细密的皮肤纹理和毛孔。是人皮。
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药方字迹,也不是墨,而是一种暗红到发黑的颜色,像是干涸了无数年的血。
“啊——”
林嬷嬷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哀嚎,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软倒在地。
她死死扒着地窖的门框,老泪滚滚而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活药典……这是用焦山那三百个孩子的血肉抄出来的活药典啊!”她捶着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祖宗说过的,药方若沾了怨血,每抄一字,药性就歪一分,抄到最后,救人的方子就成了杀人的刀!造孽啊!”
苏清漪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王朝的医药会倒退到这个地步。
根子烂了。有人用恶毒的方式,从源头上污染了整个大靖的药理。
吴婆子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骨灯举得更高了些。
惨白的灯焰跳动,光影在尸阵上空摇曳。
更可怕的细节暴露了出来。
每一具干尸的心口,都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针尾系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红色丝线,那丝线向上延伸,密密麻麻,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最终汇集在窖顶正中央一个缓缓转动的白玉转轴上。
转轴上清晰地刻着四个篆字:癸未承诏。
它每转动一圈,那些红线就绷紧一分,干尸们仿佛就会跟着抽搐一下。
这像个邪恶的机器,在抽取他们魂魄中最后一点残存的药性,炼化成别的东西。
夜玄凌的目光落在那玉轴上,眼神冷得能冻结空气。
他袖中的守药玉珏自行滑出,他看也没看,屈指一弹。
玉珏化作一道乌光,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铮——”
一声清脆的金石之音,又带着丝弦绷断的颤音。
空中那张巨大的红色蛛网,齐齐断裂。
窖顶的白玉转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咔嚓”一声,从中断为两截,掉了下来。
玉轴是中空的。
里面藏着的一卷古朴书册,随着碎玉一起摔落在地。
书册的封面是某种不知名的兽皮,上面只有一个字,是用鲜血写成的——苏。
那血迹,还没有完全干。
是苏清漪自己的血。
就是刚才在凤藻宫废墟前,滴入陶瓮里的那些。
苏清漪一步步走进了尸阵中央。
她绕开那些干尸,走到那本《百草堂总纲》原本前,蹲下身。
指尖再次划过手术刀的锋刃,一滴、两滴、三滴……鲜红的血珠坠落,砸在那片空白的书页上。
血液没有沸腾,只是安静地渗透进去,像水滴融入了海绵。
就在血液完全消失的瞬间,异变突然发生!
整个尸阵,三百具干尸,仿佛接到了同一个指令,齐刷刷地,用一种极为僵硬的姿态,抬起了头。
它们没有眼球,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窝。
三百双空洞的眼窝,齐齐“盯”向了苏清漪的小腹。
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力从她腹中传来,那条沉寂的药脉,此刻像是被唤醒的巨兽,疯狂搏动起来,咚!
咚!
咚!
每一次跳动,都比擂鼓还要响亮。
她没有后退,反而将双手平平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药脉的搏动,通过她的掌心,传遍了整个地窖!
刹那间,所有干尸心口残留的半截银针,寸寸断裂,化为齑粉。
紧接着,是他们的身体。
那些维持了数百年的干尸,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的沙画,从头到脚迅速风化、崩解,化作一捧捧灰烬。
灰烬之中,无数萤火虫般的光点升腾而起,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金色的“药”字。
它们盘旋了一瞬,便如同倦鸟归巢,疯了一般涌向苏清漪面前那本空白的书册。
林嬷嬷不知何时爬了过来,她颤抖着双手,捧起了那本书。
空白的书页上,一行行崭新的字迹正在飞速显现。
那不是《百草堂总纲》的原版药方。
“温髓引:以现代药理分析,其核心成分为生物碱,可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改良方案,可提取纯化,配合阿司匹林前体水杨苷使用,降低肝毒性……”
一行行,一页页,全都是苏清漪脑子里那些被改造过的、以现代医学理论重新诠释的药方。
“小姐……”林嬷嬷捧着书,泣不成声,“您……您忘了自己是谁,可您的手,您的血……还记得怎么救人。”
话音未落,书页上金光大盛!
那光芒穿透了地窖的黑暗,冲天而起,照向外面。
这一刻,整个皇城,所有药铺门楣上那块写着“百草堂”的匾额,无论新旧,无论真伪,上面的三个字,同时亮起了温润的金光,如星火燎原,点亮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夜玄凌没有去看那本书。
他走到一捧尸灰前,弯腰,用玉珏的凹槽,轻轻沾起了一撮。
灰烬在玉珏上,缓缓显现出一幕残影:一个穿着皇后常服的女子,正是年轻时的柳青黛,她手持火把,站在焦山之上,对着跪了一地的药童,泪流满面。
她的口型在无声地诉说:烧了,才能活。
皇室要的不是药童,而是要用他们的血肉去炼所谓的续命丹。
柳青黛一把火烧了焦山,是为了阻止这场惨绝人寰的献祭。
夜玄凌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珏,坚硬的玉石在他掌心发出了咯吱的悲鸣。
他转过头,深邃的目光死死锁在苏清漪身上。
“他们用血锁药,你却用血开锁……”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语,“可若天下人只记得药,忘了你呢?”
苏清漪缓缓抬起头。
她的眼中没有迷茫,没有恐惧,甚至没有“自我”的存在,只剩下一片纯粹的、如同琉璃般的澄澈药光。
她忘了自己是谁,但她记得,药,是用来救人的。
就在这时,一缕真正的晨光,终于撕破了皇城上空的阴云,穿过地窖狭窄的入口,像一把金色的利剑,精准地刺了进来。
光芒恰好落在她摊开的掌心上,照亮了那道新生的、玄奥的界碑纹路。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道纹路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顺着她的掌心,沿着她的手臂,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势头向上飞速蔓延,瞬间爬满了她的脖颈,直冲她的双眼。
苏清漪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眼前的世界,骤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