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雁门关,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湛蓝,几缕薄云如轻纱般飘浮在天际。远山层林尽染,胡杨林金黄夺目,与常青的松柏交织成一幅绚丽的画卷。长风自关外呼啸而来,掠过苍茫山峦,带来塞外特有的草木清香与淡淡霜雪气息。
谢瑾安站在修葺一新的城楼上,玄色披风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衣袂翻飞间露出内里暗银色的铠甲。他双手扶着垛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沉静地扫过关内——校场上,士兵们操练的呼喝声整齐划一,刀枪碰撞之声不绝于耳;远处,互市的方向人声隐约传来,透着安宁与活力。他的视线最终落向关西那片临溪的坡地。
那里,原本的荒草已被规整的田垄取代,数十人正在田间忙碌。在这片忙碌的身影中,那个穿着月白衣裙的纤秀身影,即使隔得很远,他也能一眼认出。秋风拂过,掀起她的裙裾和发丝,她不时直起身子,用手背轻拭额角的汗珠。
将军,副将赵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笑意,苏医官又在药田呢。听说这几日,那七星草长势极好,苏医官还带着人成功移活了好几株沙棘和红景天。
谢瑾安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目光却柔和了几分。他注意到她今日似乎蹲在那里很久了,是在查看新播下的种子,还是又在研究那几株长势稍弱的草药?秋风已带凉意,不知她可曾添衣。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 * *
药田里,苏轻媛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株有些蔫了的七星草周围的土松了松。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开泥土,仔细检查着根系,又翻看叶片,确认没有虫害,才轻轻舒了口气。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直起身,用手背轻轻捶了捶后腰,抬眼望向远处巍峨的关城。目光不由自主地搜寻着城楼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他通常会在傍晚时分出现在那里巡视。虽然看不清,但知道他在那里,心里便觉得安定。这些日子以来,每当她在药田劳作感到疲惫时,总会不自觉地望向城楼,仿佛那样就能从中汲取力量。
苏医官,歇歇吧,喝口水。一位帮忙的老兵递过来一个水囊,粗糙的脸上带着淳朴的笑意,您这都忙活大半天了。
苏轻媛道谢接过,拔开塞子,清凉的水润泽了干渴的喉咙。她看着这片初具规模的药田,心中充满了希望。这里不仅有救命的七星草,还有她尝试种植的许多边关特有药材。若能成功,不仅关内将士和百姓用药能宽裕许多,或许……还能像那位江南药商陈老板所言,为关内带来一些收益。想到那日谢瑾安与林文修慎重商议后,定下的以药田收益反哺关内民生的章程,她嘴角便不自觉泛起一丝笑意。他并非一味勇武的将领,心中装着边关的长久之计和百姓的福祉。
夕阳开始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远处的山峦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苏轻媛收拾好农具,准备返回关内。刚走下田埂,却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她抬眼望去,只见通往药田的小径上,一人一骑正缓辔而来。玄色劲装,挺拔的身姿在夕阳的余晖中拉出长长的影子,不是谢瑾安是谁?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快跳了几下,下意识地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又拍了拍裙子上沾着的草屑。
马蹄声在静谧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勒住马,翻身而下,动作流畅而矫健。马儿喷着响鼻,蹄子不安分地刨着地面。
将军?苏轻媛有些意外,这个时辰,他通常军务最是繁忙。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谢瑾安走到她面前,目光先是在她带着倦意却明亮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向她沾着泥土的双手和裙摆。他注意到她的指尖被草药汁液染成了淡绿色,裙角也被露水打湿了。
药田……进展如何?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但若仔细分辨,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冷硬。他的目光扫过整片药田,看着那些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的药苗。
都好,苏轻媛弯起唇角,指向那片生机盎然的田垄,七星草适应了水土,长势喜人。移栽的沙棘也成活了,它的果实日后可制成丸剂,对将士们抵御风寒有益。她说着,引着他往田埂上走了几步,俯身轻轻抚摸一株七星草的叶片,您看,这叶片的颜色多正,脉络清晰,药性定是上乘。
谢瑾安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夕阳的金辉为药田和她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他注意到她发间依旧簪着那支素银簪子,而非他送的白玉兰簪。这个发现让他心里掠过一丝微妙的失落,但很快又被她专注讲解药材时的神采所吸引。
辛苦你了。他道,语气郑重。
不辛苦,苏轻媛摇头,眼神清澈如溪水,看着它们破土、生长,心中欢喜。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今日采收晾晒的薄荷叶,我添了些甘草,泡水喝可以清咽利喉。将军近日巡防辛苦,嗓音有些沙哑,可用此茶润喉。
谢瑾安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细微的嗓音变化竟被她留意到。他接过那还带着淡淡草药清香的布包,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微凉的指尖,两人俱是轻轻一颤。布包很轻,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在他的掌心。
多谢。他将布包握紧,那微小的暖意似乎顺着血脉蔓延开。他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有一道细小的划痕,想必是打理药草时不小心被划伤的。这个发现让他的眉头又不自觉地蹙起。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沿着小溪缓缓而行。落日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织在一起。溪水潺潺,撞击着卵石发出清脆的声响;几只晚归的鸟儿从头顶飞过,发出啾啾鸣叫;远处关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愈发雄伟而沉默。
苏轻媛偷偷侧目看他,夕阳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她注意到他眼底有着淡淡的青黑,想必又是熬夜处理军务了。这个发现让她的心微微揪紧。
互市近来颇见成效,谢瑾安打破沉默,谈起关内事务,声音在潺潺水声中显得格外低沉,突厥几个部落用牛羊换了不少茶盐,冲突比往年少了七成。他的目光依然望着前方,但脚步却不自觉地放慢,配合着她的步调。
这是好事,苏轻媛由衷道,声音轻柔如风,边关安宁,百姓方能休养生息。今日在医馆,还有个突厥孩童随父母来诊病,已不像初时那般惧怕我们了。她想起那个孩子最初惊恐的眼神,以及在得到治疗后露出的腼腆笑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谢瑾安颔首,目光掠过她被风吹起的发丝,林大人筹划的学堂,下月初便可开蒙。届时,还需你去教孩子们辨识些常用草药。
我一定去。苏轻媛应下,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该教些什么。是要先从最常见的薄荷、甘草讲起,还是直接教他们辨认七星草?这个念头让她不自觉地抿唇微笑。
走着走着,又来到了上次发现画石的溪边。那块大石依旧静静地卧在水中,水流冲刷着石面,在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
苏轻媛停下脚步,看着溪水,忽然轻声道:有时觉得,这溪水就像时光,看似不停流逝,却总能滋养出新的生命。她弯腰拾起一枚卵石,在掌心轻轻摩挲,就像这雁门关,历经战火,但只要有人在,有希望在,就总能重新站起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在流水声中显得格外坚定。
谢瑾安侧头看她,暮色中她的眼眸亮如星辰,里面盛着一种坚韧而温柔的力量。他心中一动,几乎要脱口而出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克制住了。他只沉声道:你说得对。有人,才有城,有国。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苏轻媛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俯身从溪边摘下一朵不知名的蓝色小花,在指尖轻轻转动,以掩饰微促的心跳。花瓣柔软细腻,在她指尖微微颤动。
天色不早,该回去了。谢瑾安的声音将她从微乱的思绪中拉回。他注意到晚风渐凉,担心她穿着单薄会受寒。
苏轻媛轻轻点头,将手中的小花悄悄收进袖中。
他牵过马,却没有立刻上马,而是与她并肩而行,牵着缰绳,默默走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这个距离既不会显得太过亲近,又能随时护她周全。马儿温顺地跟在身后,蹄声哒哒,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
回到关内,已是华灯初上。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气。几个孩童在巷口追逐嬉戏,看见他们走来,立刻停下游戏,恭敬地行礼:谢将军,苏医官。
苏轻媛微笑着摸摸其中一个孩子的头,从药囊里取出几颗甘草糖分给他们。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接过,清脆的道谢声在暮色中回荡。
分别时,苏轻媛站在医馆门前的石阶上,轻声道:将军也早些休息。
你也是。谢瑾安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这才转身走向将军府。手中那个装着薄荷甘草茶的小布包,被他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贴着胸口放好。
夜风渐凉,吹动着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苏轻媛推开窗户,望向将军府的方向,只见书房窗口透出的灯火,知道他仍在处理公务。她取出妆匣中那支白玉兰簪,在灯下细细端详,温润的玉质触手生温,如同那人偶尔流露的、克制着的温柔。簪头的玉兰雕工精细,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花蕊处的珍珠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轻轻将簪子贴在胸口,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清晰而有力。
而将军府的书房内,谢瑾安批阅完最后一卷文书,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案头那块天然如山水画的石头上。他拿起石头,在掌心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冷峻的眉眼在烛光下柔和了许多。石头已经被他把玩得十分温润,上面的山水纹路越发清晰。眼前浮现的,却是药田里那个蹲在夕阳下,细心照料着草药的身影。想起她递来药茶时关切的眼神,以及分别时那句轻柔的将军也早些休息,他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关山冷月,见证了烽火与牺牲,也悄然孕育着超越战火的情谊与对太平盛世的共同期盼。这份尚未言明的情感,在雁门关的秋风里,如同那些深深扎根的草药,静默而顽强地生长着,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