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锤黝黑的脸庞如岩石般毫无波动,只是深深一揖,转身时破旧的衣襟在寒风中翻卷,像一块投入熔炉的铸铁,沉默而坚定。
后唐工坊区内,炉火依旧熊熊燃烧,但空气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原本叮当作响的攻城器械打造声戛然而止,所有工匠都被紧急召集到中央空地。张铁锤蹲在青石地面上,布满老茧的手指捏着一截烧焦的松木炭,在一块泛黄的杉木板上飞速勾勒着线条。他身边杂乱堆放着拆卸下来的马车厢板、碗口粗的原木杆、浸透桐油的牛皮索,还有几块厚达三寸的榆木门板,散发着淡淡的木质清香。
“师傅,这…能行吗?”一个年轻工匠凑了上来,盯着木板上那简陋的草图:两条狭长的硬木滑板构成主体,中间以七根横木铆接成平台,平台前端斜插着一根异常修长的杉木杆,顶端固定着一个布满棱角的铁球,活像一柄巨大的攻城槌。
“死马当活马医!”张铁锤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冰面陷阱,无非两种:薄冰,或人为凿开的冰窟。薄冰承重弱,冰窟则中空。咱们要造的玩意儿,得能在冰上快速滑行,还得有个‘探路槌’,边走边砸前面的冰面!听着响儿,看着冰裂的纹路,就知道下面实不实!”
他猛地站起身,抄起一把沉重的斧头:“别愣着!拆车板!找最硬最沉的木头锯成长条做滑板!长杆!要最长的杉木杆!至少得两丈半!铁匠!把废铁熔了,给老子铸个三十斤重的实心铁疙瘩!要快!滑板底下用烙铁烫出深沟!绳索多浸几遍油!”
工坊瞬间沸腾起来。锯木的嘶啦声与斧斤劈砍的闷响交织,铁匠铺里火星四溅,沉重的铁锤砸在通红的铁块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铿锵声。熔炉鼓风的呼啸中,赤膊的工匠们来回奔忙,汗水在结实的脊背上划出亮晶晶的痕迹。时间在焦灼中流逝,每一刻拖延都可能意味着下游又多了几处致命陷阱,或是上游李珂的孤军陷入重围。
两个时辰在令人窒息的忙碌中转瞬即逝。当张铁锤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十几个工匠将三台前所未见的器械推到冰河边缘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这被张铁锤称为“冰槊”的器械,主体正是两条由厚实硬木制成的狭长滑板,长约一丈有余,宽近一尺,前端微翘,如同船首。滑板之间用坚韧的横木紧密相连,形成一个稳固而低矮的平台。平台下方,工匠用烧红的铁条在滑板底烙出了交错的粗糙沟壑,用以咬住冰面。
平台前端,一根碗口粗、长约两丈的笔直杉木杆被巨大的铁箍和浸透桐油的粗大皮索牢牢固定,斜斜地指向前方冰面。木杆的顶端,赫然固定着那个黝黑沉重、布满粗糙棱角的三十斤实心大铁球。平台中部,一名魁梧的工兵半跪着,双手紧握木杆中部的把手,负责稳定方向。另一名同样健硕的工兵则站在木杆旁,双手紧握一柄连接着粗大铁链的沉重长柄铁锤。
“禀将军!‘冰槊’…成了!请试器!”张铁锤声音嘶哑,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得吓人。他粗糙的手指因长时间劳作而微微颤抖,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褐色的木屑。
阎宝和朱守殷快步来到冰面。阎宝紫袍下的手掌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目光如刀般扫过这造型古怪的器械。它粗犷得近乎丑陋,却透着一股子凌厉的杀气。“何处冰面可疑?”他沉声问道。
一名工兵指着下游一处看似平整、覆盖着薄雪的区域:“禀大王,此处…斥候回报有异响,疑是梁狗伪装的薄冰区!”
“就从这里开始!”阎宝挥手。
十余名工兵合力拖曳着浸透桐油的麻绳,将一台冰槊缓缓推上冰面。沉重的滑板与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负责操控铁锤的工兵深吸一口气,古铜色的臂膀上肌肉如虬龙盘结。他双臂一振,将长柄铁锤高高扬起。
“起——!”
伴随着一声号子,铁锤带着风声被高高举起!
“落——!”
工兵暴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铁锤朝着木杆顶端的大铁球狠狠砸下!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撕裂了河面的寂静,巨大的撞击力通过杉木杆瞬间传导至铁球。那黝黑的铁球如同被神鞭抽打的陀螺,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狠狠砸向前方十数步外的冰面!
“轰——咔啦啦!!!”
惊天动地的巨响!冰屑如同爆炸般向四周激射。被铁球砸中的冰面,瞬间出现一个直径数尺的巨大蛛网状裂坑。冰层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透过碎裂的冰缝,下方黑洞洞的河水清晰可见,深度显然不足,正是梁军伪装的薄冰陷阱。
“好!”朱守殷忍不住喝彩。这看似粗笨却直击要害的“冰槊”,其探测效果远超预期。
阎宝眼中寒光闪动,嘴角微微上扬:“继续推进!标记所有陷阱!”这道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剑,瞬间点燃了全军士气!
三台冰槊如同冰河上移动的破冰怪兽,在工兵的拖曳和操控下,开始沿着下游可疑区域“犁”了过去。“铛!轰!咔啦啦!” 震耳的撞击声、碎裂声此起彼伏。每一次砸落,都伴随着冰面的剧烈震颤。坚实的冰面,砸下去只有沉闷的回响和浅坑;而伪装的薄冰区或冰窟边缘,则瞬间爆裂开巨大的蛛网纹,冰层下的空洞暴露无遗。工兵们紧随其后,用红色的染料或插上削尖的木桩,将一个个危险的陷阱区域清晰地标记出来。
这轰鸣声如同丧钟,遥遥传到了杨刘城头。安彦之站在城垛高处,望着下游冰面上那些不断移动、砸出恐怖深坑的怪物,以及被朱砂染红的大片陷阱区,面如死灰。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知道贺瓌苦心布置的冰下杀局,已然土崩瓦解。
就在冰槊轰鸣着为后唐主力扫清冰面障碍的同时,杨刘城西北方向约二十里,一段因河道变窄、水流湍急而未能完全封冻的河湾,正上演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水上遭遇。
这段河面,冰凌与未冻的河水交错。大块大块的浮冰在湍急的水流裹挟下,互相碰撞、挤压,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摩擦声。河风凛冽,卷着细碎的冰屑,抽打在脸上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