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义拄着一杆从梁军尸体上夺来的长槊,槊杆上沾满滑腻的血污,握在掌心里传来令人作呕的黏腻感。他身上的玄甲早已支离破碎,露出内里被鲜血浸透的内衬,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用染血的布条草草裹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撕裂般的剧痛。汗水、血水和泥土混合着糊满了他整张脸,在暮色中凝结成暗红色的硬壳,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同淬火的寒星,透过凌乱披散的发丝,死死盯着山下如潮水般涌来的梁军。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淹没,但身为帝王的尊严铸就的骄傲,以及一股近乎疯狂的求生本能,又让他一次次挺直那伤痕累累的脊梁。他感觉到膝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却用尽全身力气绷紧肌肉,绝不允许自己在敌人面前显露出半分软弱。
“呃啊——!”
身边又一名亲卫被数支长矛同时捅穿,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倒下。那具年轻的身体被梁兵们狞笑着拖拽下去,在泥泞中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本就摇摇欲坠的圆阵再次被撕开一个缺口,几个梁军刀盾兵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豺狼,嚎叫着冲了进来,直扑阵中心的李存义!
“保护陛下!”李珂嘶哑的吼声在耳边炸响,他挺起半截断矛迎上,却被一面包铁大盾狠狠撞开,踉跄着跌倒在血泊中。王建及怒吼着挥刀劈翻一名敌兵,却被另一名梁兵从侧面死死抱住腰腹,两人滚作一团!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咻——!”
一支刁钻的冷箭如同毒蛇般从侧面袭来,精准地钉入李存义肩甲连接处的缝隙。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晃,眼前瞬间发黑,手中长槊几乎脱手。他强忍眩晕抬头,正对上一名面目狰狞的梁军悍卒高举的环首刀,那刀刃上还滴着不知是谁的鲜血,在暮色中闪着死亡的寒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李存义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残忍的兴奋,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汗臭与血腥混合的气息。李克俭临终的嘱托、直捣汴州的豪言壮志、将士们临行前的誓师场景......无数画面在脑中电闪而过。难道......真的就要葬身于此?
“不——!”一声绝望而暴戾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他不甘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虹剑光如流星般从斜刺里贯入,那名梁军悍卒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高举的环首刀无力地垂落下来。李存义转头看去,只见谢明君一身亮银甲早已被鲜血染红,俏丽的面容上早已看不出颜色,却依然挺剑而立,剑尖正从那梁兵太阳穴缓缓抽出。
这时突出重围的常春也已经来到近前,与谢明群二人一前一后将李存义夹在中间。而后沉声说道:“陛下,事不可为,我二人护陛下突围!”
李存义环顾四周,看着仍在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心中如刀绞般疼痛。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血腥味的空气灼烧着肺部:“此处众人,唯你二人尚有余力杀出重围。朕命你们速速突围,去寻璟若...”说到这里,他素来坚毅的面容罕见地流露出一丝黯然,“告诉他...朕错了...”
这句话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但随即,一股更为强烈的悲壮感自胸中油然而生。他挺直腰背,脸上的黯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决绝的坚毅:“此战大败,皆朕之错,如今唯有以此身与诸将士埋骨于此,方可令后人铭记此教训!告诉璟若,回到晋阳,立即立晋王为帝,韬光养晦,再为朕报仇!”说罢,他猛地转身,挺起那杆染血的长槊就要再度冲入敌阵。
常春和谢明君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断。就在他们准备动手打晕李存义强行带走时——
“轰隆隆隆——!!!”
一阵沉闷如滚雷、却又迥异于战场厮杀声的巨响,猛地从梁军大阵的侧后——东北方向传来!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巨大,如同天崩地裂,瞬间压过了土山周围所有的喊杀声!
整个战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所有正在山顶厮杀的将士们动作猛地一滞,惊愕地扭头望去。山下围攻土山的梁军攻势也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出现了瞬间的凝滞。无数梁军士兵,无论是正在奋力攀爬的,还是在坡上厮杀的,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那巨大声响传来的方向。
李存义、王建及、李珂......所有山顶残存的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只见东北方向的地平线上,一股巨大的烟尘冲天而起,如同平地卷起的沙暴,遮天蔽日。烟尘之中,一面残破却依旧倔强挺立的“高”字大旗率先刺破暮霭!紧接着,是无数面同样沾染风尘的后唐旗帜,在夕阳下猎猎作响!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如同从地底涌出的钢铁洪流,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梁军大阵毫无防备的侧翼和后方,狂飙猛进!
为首一员大将,身披明光铠,铠甲在夕阳下反射出耀眼的金光,面容沉毅如铁,眼神锐利如刀,正是幽州刺史高行义。而与他并驾齐驱的,正是之前单骑突围的王璟若,此刻他铠甲上满是箭痕,却依然英姿勃发。在他们身后,是原本应该驻扎在幽州边境的幽州铁骑主力!这些精锐骑兵如同出鞘的利剑,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向梁军侧翼!
“援军!是王璟若将军回来了!”
“我们的援军到了!!”
山顶上,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哑着喊了出来,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哭腔。瞬间,这狂喜如同燎原之火,点燃了所有残兵心中早已熄灭的希望。有人跪地痛哭,有人高举兵器欢呼,更多人则是红着眼睛,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后唐!”李存义看着那面猎猎飞舞的“高”字大旗,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瞬间点燃了他强撑的意志。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要仰天长啸。肩头的箭伤似乎不再疼痛,血液在血管中奔涌如沸。他来不及多想为何幽州军会突然出现在此地,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反击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