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凝快步走向舆图,手指重重戳在黄河以北的位置:“所谓八百里防线,处处设防,实乃处处薄弱!兵力分散,如撒豆成兵,如何抵挡唐贼集中精锐、猛攻一点?被动挨打,疲于奔命,此乃取败之道!”
随后他转身面对牛友贞,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陛下!当此之时,正应倾我大梁之锐气,扬我堂堂之师威!臣请陛下授臣精兵五万,不,只需三万精锐!以王彦章将军为先锋,以其‘踏白都’铁骑开道!臣愿亲率主力,自德胜北渡黄河,主动寻王璟若主力决战!”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王璟若连战连胜,必不意我军敢主动出击。我军以雷霆之势,击其于立足未稳之际!王将军勇冠三军,铁枪所向,必能摧破其锋!臣督率大军随后掩杀,一战可定乾坤!”
段凝随后单膝跪地,甲胄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到时毕其功于一役,尽复河北失地,将唐贼彻底逐回河东!此方为社稷之福,上慰先帝在天之灵,下安黎民惶恐之心!”他抬起头,目光如电般扫过敬翔苍老的面庞,最后一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固守?哼,徒耗国力,坐失良机耳!”
“你!”敬翔枯瘦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苍白的胡须不住抖动。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让他不得不扶住身旁的殿柱。内侍慌忙上前搀扶,却被他挥手推开。老人喘息稍定,指向段凝的手指不住颤抖,声音因愤怒而嘶哑:“段将军!纸上谈兵,误国误民!王璟若何等人物?其麾下大军何等精锐?后唐铁骑来去如风,岂是易与之辈?”
敬翔踉跄着向前两步,紫袍下摆扫过地面:“你轻言决战,视军国大事如儿戏!”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一旦有失,黄河天险顿成虚设,汴州危矣!大梁危矣!”老人浑浊的眼中泛起血丝,那是深切的忧虑与绝望,“你…你担待得起吗?!”
“敬相老成谋国,然未免太过持重!”段凝霍然起身,甲叶铮铮作响。他的面庞因激动而泛红,声音铿锵如金石相击:“兵者,诡道也!岂能因敌强便畏缩不前?”他大步走向殿中央,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大梁将士忠勇,王彦章将军之勇足可撼山!只要调度得宜,将士用命,何愁不胜?”
段凝突然转身,面向文武百官,张开双臂:“固守待援?敢问诸公,援从何来?”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坐等契丹入关?还是指望蜀中王衍大发慈悲?此皆镜花水月!”他猛地握拳,指节发出脆响,“唯有主动出击,掌握战场之主动,方有一线生机!否则——”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困守孤城,终是死路一条!”
两人的争论如同冰与火的碰撞,激烈异常。敬翔引经据典,强调地利与持久;段凝慷慨激昂,鼓吹锐气与决胜。唾沫星子在烛光下隐约可见,激烈的言辞在殿梁间碰撞回响。
牛友贞的脸色在两人激烈的言辞中变幻不定。敬翔的持重老成让他感到一丝依靠,那“八百里防线”的庞大和脆弱又让他心惊肉跳;段凝的锐气与“毕其功于一役”的蓝图则像一点火星,点燃了他心中不甘困守、渴望扭转乾坤的火焰,但这火焰又被巨大的风险所灼烤。他时而看向敬翔布满忧色的脸,时而凝视段凝年轻自信、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面庞,手指叩击御案的速度越来越快,显示出内心的剧烈挣扎。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文武百官屏息静气,无人敢轻易插言。唯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清晰可闻。殿外秋风呜咽,卷着落叶拍打窗棂,仿佛在应和这场关乎国运的争论。
在御阶之下,靠近巨大蟠龙金柱的阴影里,滑州防御使康延孝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他一身半旧的玄色甲胄洗刷得干净,却掩盖不住边角的磨损。他站得笔直,双手自然垂于身侧,指节粗大,布满老茧,那是长期握持兵器留下的印记。他的脸庞线条刚硬,如同刀劈斧削,被边塞风霜染成古铜色,一道浅浅的旧疤从左侧眉骨斜划至颧骨,更添几分冷厉。
从议事伊始,他便保持着这副姿态,眼帘低垂,目光沉静地落在身前尺余光洁的金砖地面上,仿佛殿中这场决定国家命运的激烈争吵与他毫无关系。然而,那低垂的眼帘后,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却并非真的凝固。当敬翔说到“八百里防线,处处设防,实乃处处薄弱”、“兵力分散,如撒豆成兵”时,他那覆盖在浓眉阴影下的眼瞳,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刺中。握着佩刀鲨鱼皮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当段凝慷慨陈词,声音激昂地宣称“只需三万精锐”、“王彦章将军为先锋”、“一战可定乾坤”时,康延孝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充满讥诮意味的弧度。那弧度消失得如此之快,若非一直盯着他看,几乎无法捕捉。他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冰,悄然滑过段凝那身崭新锃亮、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的明光铠,扫过他按在剑柄上、保养得白皙修长、与军中将领格格不入的手指,最后落在他因激动而微微扬起的、年轻光洁的下巴上。那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的鄙夷,以及一种洞悉其虚妄的嘲讽——一个靠着伶俐口舌和裙带关系爬上高位的纨绔子弟,懂得什么叫真正的尸山血海?懂得什么叫三万将士性命的重量?懂得王彦章那杆铁枪每次挥动需要付出多少血汗?懂得“毕其功于一役”背后那令人窒息的巨大风险?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想把国家命运和无数将士性命押上赌桌?
而当敬翔被段凝顶撞得面色发白,剧烈咳嗽,痛斥段凝“纸上谈兵,误国误民”时,康延孝低垂的眼帘下,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这位老臣忧国之心的一丝认同,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悲哀。悲哀于老相看得清病灶,却开不出真正起死回生的药方。固守?那漫长的河防,如同一个四处漏水的破桶,需要多少血肉之躯去填补?朝廷的粮饷能否跟上?各军将领能否同心?牛友贞这优柔寡断的天子,能否支撑到底?敬翔的策略,不过是延缓死亡罢了。梁廷这艘大船,从根子上已经朽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