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嬷嬷的安排下,刘玉娘以“天德军教坊荐入”的身份,成了晋阳教坊一名最底层的学徒。她收敛了所有光华,如同蒙尘的明珠,默默地做着最粗重的活计,忍受着其他乐伎的排挤和教习嬷嬷的苛责。但她那双眼睛,那偶尔流露出的、不经意间的柔媚身段,以及偶尔抚琴时流露出的惊人天赋,还是如同黑夜中的萤火,吸引着有心人的注意。
就这样等了数年,机会终于来临。一次为晋阳留守府宴席的排练中,原本担任琵琶独奏的头牌乐伎突然染病。教习嬷嬷急得团团转。一直默默在角落擦拭乐器的刘玉娘,怯生生地站了出来,低声道:“嬷嬷…奴婢…奴婢或许可以试试…”
教习嬷嬷狐疑地看着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孤女。事急从权,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当刘玉娘的指尖触碰到琵琶弦,当她抬起那双蓄满了秋水般柔情的眼眸,当她朱唇轻启,一曲哀婉缠绵、却又暗藏金戈之音的《昭君怨》如泣如诉地流淌而出时,整个排练场都安静了。那琴技,那风韵,那眉梢眼角流转的、欲说还休的哀愁与情意…浑然天成,动人心魄!绝非一个普通学徒所能拥有!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飞到了留守府,也飞到了当时正巧在替李存义搜罗新奇乐舞的伶官之首——景进的耳中。
当夜,教坊最好的雅间内。景进一身华服,斜倚在铺着锦垫的胡床上,手中把玩着玉杯,眼神挑剔地打量着垂首站在下方的刘玉娘。他见惯了美人,但眼前这个女子…美得毫无瑕疵,美得动人心魄,更难得的是那身清冷又柔媚、带着一丝易碎感的气质,如同空谷幽兰,引人采撷。更重要的是,她的琵琶技艺和美妙舞姿,竟让他这个见多识广的伶官之首也为之动容!
“抬起头来。”景进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倨傲。
刘玉娘依言缓缓抬头,灯光下,那张毫无瑕疵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与羞怯,眼波如同受惊的小鹿,盈盈欲诉,瞬间击中了景进心中最贪婪的地方。
“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师从何人?”景进一连串问道,语气缓和了不少。
“奴婢…刘玉娘。丰州人氏…家中贫苦...因略有姿色...被天德军教坊嬷嬷相中…学习了些技艺...荐到晋阳...幸得张嬷嬷收留…”刘玉娘的声音清甜柔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西北口音,将张紫氤为她编造的身世娓娓道来,说到“家中贫苦”处,眼圈微红,更添几分楚楚可怜。
景进听着,看着,心中的算盘飞快拨动。此女容貌、技艺、气质皆是上上之选,更难得的是身世清白,无根无基,易于掌控。若将她献给自胡柳陂大败而归,沉沦许久的皇帝陛下…必是大功一件!自己在宫中的地位也将更进一步!
“好!好一个刘玉娘!”景进抚掌笑道,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你是个有造化的!跟着那些庸人,埋没了你这块美玉!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景某!由我亲自教你宫中的规矩,亲自为你编排新曲!保管让你…一步登天!”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凭借此女,在君王面前更加得宠的前景。
刘玉娘闻言,立刻盈盈拜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受宠若惊:“奴婢…谢景大人再造之恩!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大人厚望!”她低垂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仇恨之焰,在景进贪婪的笑声中,无声地、剧烈地燃烧起来。晋阳城,这座埋葬了她家族和过去的城池,成为了她复仇之路的第一个舞台。而景进,这把通往仇敌身边的钥匙,已被她悄然握在手中。下一步,便是那龙潭虎穴般的晋阳宫城,以及那高高在上、却已注定成为她猎物的帝王——李存义!
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了许多,刘玉娘把自张紫氤身上学来的使毒手法于“不经意间”用在了景进身上,在其体会了几次生不如死的感觉后,主从关系便立刻相易,明里刘玉娘仍是景进手下的伶人,而实际上她却是掌握着景进生死的幕后之人。
而退朝之后的王璟若向着宫外走去,幽深宫道两侧高耸的朱红宫墙在暮色四合中投下浓重如墨的阴影,将他的身影吞噬又拉长。青石板路上残留着白日里洒水降尘的湿痕,倒映着宫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如同碎裂的琉璃,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花香混合着未散尽的龙涎香,却压不住深处一丝若有似无的、陈腐的衰败气息。
方才殿中争论时,刘玉娘那双看似柔媚、深处却空洞冰冷的眼睛,而她不经意间抬手露出腕间那道寻常人难以发觉的淡淡印痕,分明就是带了许久枷锁的痕迹,再加之其天德军教坊的诡异来历更是深深楔入他的脑海。那绝非一个安分守己的伶人该有的眼神,也绝非寻常乐户能经历的过往。
帝王沉迷的笑语犹在耳畔,那挥之不意的态度更让王璟若心头沉重如铅。这洛阳宫阙,表面歌舞升平,内里却似一座巨大的、正在缓慢倾斜的冰山,而刘玉娘,或许就是那加速其崩解的裂隙源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陷入掌中带来一丝清醒的锐痛。纷乱的思绪如同盘踞的毒蛇,嘶嘶吐信,让他步履愈发沉凝。
就在他即将拐过一道月洞门,走向宫城外围的官署区域时,一阵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争执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前方的回廊拐角处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殿下!殿下!您慢些!当心脚下!”一个内侍尖细焦急的声音响起。
“滚开!”一个年轻却充满愤怒和挫败感的男声低吼道,声音里带着极力克制的颤抖。
王璟若脚步一顿,目光如电般扫去。只见晋王李从善正大步流星地冲过来,他一身亲王常服的石青色锦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玉带微斜,发髻也略见松散。那张原本俊朗阳光、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年轻脸庞,此刻却布满了阴云,紧抿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圈微微泛红,胸脯剧烈起伏着,显然正处于极度的激动之中。一个年轻的内侍正狼狈地小跑着跟在后面,想伸手搀扶又不敢,急得满头大汗,正是跟随李从善多年的李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