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璟若的话,如同沉重而冰冷的战锤,狠狠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不仅一针见血地点明了财政危机的极端严重性,更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奢靡之风的核心受益者——刘玉娘及其背后的伶宦集团,并提出了具体而迫切的解决方案。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许多大臣暗自点头,深以为然,心中佩服王璟若的胆识与直言,却慑于刘玉娘和伶官的权势,不敢出声附和,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珠帘之后的刘玉娘,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如同笼罩上了一层寒霜。王璟若这番话,几乎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接打她的脸,彻底否定她刚刚的言论,更是赤裸裸地威胁到了她及其党羽的根本利益与享乐之源!
不等李存义有所反应,深受刘玉娘宠信的伶官景进立刻尖声出列反驳,他的声音尖锐而急促,充满了挑衅的意味:“王尚书此言差矣!陛下,王尚书久在军旅,习惯于军中俭朴,恐不知宫内事务之繁杂与关乎国体之重大。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母仪天下者,其用度仪仗,一言一行,皆关乎国家颜面,岂能与寻常州县开销等同视之?赏赐我等伶人,亦是因我等呕心沥血,编排新曲,演练歌舞,只为博陛下天颜一悦,为陛下分忧解劳,岂曰无功?王尚书张口闭口便是裁撤缩减,岂非是要陛下和皇后娘娘自贬身份,与民争利?如此行事,置皇家威严于何地?况且,如今天下初定,四海升平,正宜与民休息,彰显陛下仁德,何必整日危言耸听,徒乱人心,制造恐慌?”
另几位早已依附刘玉娘的官员也纷纷出列,争先恐后地附和:
“景公所言极是!王尚书未免杞人忧天,夸大其词!”
“些许钱粮,只要陛下圣心独运,总能设法筹措,岂能因此等小事便委屈了陛下和娘娘,降低了宫廷用度?”
“军中偶有欠饷,乃地方转运使催缴不力、办事拖拉所致,岂能一概怪罪到宫内用度头上?王尚书岂可本末倒置!”
宰相豆卢革见状,捋了捋颔下胡须,慢悠悠地出来打圆场,语气极其圆滑,试图抹平尖锐的对立:“陛下,王尚书忧国忧民之心,拳拳可鉴,实乃忠臣本色。景公之言,亦是为维护朝廷体面,保全皇家威严,其心可嘉。臣以为,二者所言,皆有其理,皆是为国着想。或可在用度上稍作节俭,以示陛下纳谏之明,但亦不可过于苛责,伤了陛下的颜面和娘娘的慈心善意。至于钱粮之事,关乎国计民生,千头万绪,容臣等日后细细商议,总能找到两全其美之法,既保全体面,又纾解困难……”
一旁的郭崇韬则眉头紧锁,他深知王璟若所言才是治国正理,才是当务之急,但见刘玉娘和伶官势大,皇帝又明显偏袒,豆卢革更是首鼠两端,一味和稀泥,只得深吸一口气,沉声表态,语气凝重:“陛下,王尚书所虑,绝非杞人忧天,实乃老成谋国之言,句句发自肺腑。国库空虚,绝非儿戏,乃眼前实实在在的危机。纵不能立刻大幅裁撤所有用度,亦当有所节制,树立节俭之风。并需立即着手大力开源之事,刻不容缓。臣附议王尚书所提整顿漕运、催缴欠税之议,此乃务实之举。”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以王璟若、郭崇韬为首,主张立即雷厉风行地节流开源;一派以景进等伶官和幸臣为首,极力反对削减用度,拼命维护所谓的“体面”与既得利益。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声音渐渐高昂起来。
李存义被底下吵得头疼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内心深处何尝不知王璟若说得在理,但又不愿承认自己的奢靡享受错了,更不愿因此驳了刘玉娘的面子,得罪那些能让他暂时忘却烦恼、获得快乐的伶人。他处于一种极其矛盾、焦躁不安的状态。
最终,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嘈杂的争论,猛地一拍龙案,发出一声巨响,厉声喝道:“够了!朝堂之上,如此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争论戛然而止,众臣纷纷低下头。
李存义喘了几口粗气,目光在王璟若和景进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不耐烦,最后做出了一个和稀泥的、模棱两可的决定:“国库空虚……朕知道了。确需留意,不可等闲视之。但宫内用度,亦关乎国体威仪,不可骤然削减过甚,寒了人心,失了体统……这样吧……”他沉吟了一下,仿佛在寻找一个平衡点,“豆卢革、郭崇韬,你二人会同户部,仔细核验一下各处用度,那些……那些确实过于浮费、不甚紧要之处,稍作减省,以为表率。至于开源之事,你们也需尽快拿出个切实可行的章程来,奏报于朕。但一切需稳妥行事,循序渐进,不得激起怨望,不得损伤朝廷颜面!退朝!”
这个决定,含糊其辞,两边各打五十大板,既没有采纳王璟若激进的、切中要害的节流方案,也没有完全否定,所谓的“稍作减省”注定会在执行层面被层层化解,最终流于形式,不了了之。
王璟若看着李存义那疲惫而逃避的眼神,听着那番毫无力度的旨意,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的谏言,那些肺腑之言和尖锐的警告,并未真正被听进去。皇帝已经彻底沉溺于虚荣的满足和感官的享乐之中,失去了直面现实、刮骨疗毒的勇气与决心。
退朝后,王璟若面色凝重如水,一步步走出气氛依旧压抑的紫宸殿。李晚悄悄从后面追上来,与他并肩而行,苦着脸,压低声音道:“王大人,您也看到了……非是下官不尽心,实在是……唉!寸步难行啊!方才陛下虽如此说,但椒房殿和伶官那边的用度,谁又敢真的去‘核验’?谁敢去‘减省’?那岂不是虎口拔牙,自寻死路吗?只怕账目还没看到,弹劾的奏章就已经先到御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