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草草包扎好伤口,卸去破损的甲胄,带着一身疲惫和血腥前来复命。他脸上混杂着血污和烟尘,步伐却依旧沉稳。
“常将军辛苦了!”郭崇韬亲自起身相迎,语气诚挚,“汉州一下,成都门户洞开,灭蜀首功,非将军莫属!本招讨定会具表上奏,向朝廷,向陛下为你,为广胜军全体将士请功!”
“全赖招讨使运筹帷幄,调度有方,三军将士用命,末将只是尽本分,不敢居功。”常春抱拳行礼,语气虽然恭敬,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目光扫过帐外那些抬着的伤兵和盖着白布的尸首,“只是……可惜了许多好儿郎,昨日还在谈笑,今日便已埋骨他乡……”即便是他这样见惯了生死的铁血汉子,看着麾下将士如此惨重的伤亡,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深切的悲恸和疲惫。
郭崇韬闻言亦是默然,走上前重重拍了拍他未受伤的右肩:“他们的功绩,朝廷不会忘记,蜀地百姓亦会记得。是我这个统帅……唉,歇息吧,常将军。接下来安抚地方,清剿残敌,稳定局势,还需多多倚仗将军和广胜军。”
常春告退。走出气氛凝重的帅府,凛冽的寒风再次吹拂而来,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冰冷空气,抬头望向南方。那里,是成都的方向。汉州已下,蜀中平原门户大开,灭蜀之功似乎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然而,他心中却并无太多凯旋的喜悦,反而沉甸甸的,一丝隐忧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义弟王璟若在洛阳朝中处境微妙,陛下猜忌日深,刘玉娘、李存礼等人虎视眈眈。自己此番作为王璟若义兄立下如此大功,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功高震主,古来皆是取祸之道。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口,那尖锐的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在这乱世之中,功名富贵如同浮云,瞬息可变。唯有手中的刀枪,身旁同生共死的兄弟,才是最为真实可靠的。
远处,传来伤兵难以抑制的痛苦呻吟和夜鸦贪婪的啼叫,它们正在争食战场上的遗骸。这预示着,这场征服之路,远未到结束之时,更多的鲜血和牺牲,或许还在前方等待。
攻下汉州,成都便已近在咫尺,短短数日,后唐大军便已经兵临成都城下。
凛冬的寒风,似乎也畏惧了成都城下那冲天的杀气,变得迟疑而瑟缩,只在唐军林立的矛尖旗旄间穿梭,发出呜呜的低咽,宛若亡灵的悲歌。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仿佛苍穹也不忍目睹这座千年锦官城即将经历的屈辱剧变。曾经花团锦簇、笙歌不绝的天府之都,此刻彻底褪尽了往日的繁华与慵懒,如同一只被无数豺狼虎豹逼至绝境的麋鹿,在无边的恐惧中瑟瑟发抖,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后唐大军连营数十里,将成都铁桶般合围。营寨旌旗蔽空,刀枪如林,反射着冬日惨淡的天光,森然肃杀。士卒操练的号令声、战马不耐的嘶鸣声、炮车转运时轮轴发出的沉重嘎吱声,以及那无数双望向城墙的、混合着渴望战功与掠夺的眼神,昼夜不息,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重重地压在每一个成都军民的心头。城墙之上,守军士卒个个眼神惶恐,握着兵刃的手微微颤抖,他们早已听闻北面诸州惨状,深知抵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士气低落到了冰点。城外,唐军挖掘的壕沟纵横交错,设立的栅栏层层叠叠,一座座高大的鹅车和炮车已然组装完毕,如同巨兽的獠牙,对准了这座失去了所有屏障的城市。
中军大帐内,气氛却与外界的肃杀不同,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沉稳与暗流涌动的算计。招讨使郭崇韬端坐于右上方次主位处,虽甲胄在身,却并未戴盔,面色平静如水,手指轻轻敲打着案上一叠战报,听着各路将领禀报围城部署已完成,各处要害皆已控制。
他眼神深邃,心中盘算的远不止破城一役,更有战后安抚、稳定蜀地、以及如何应对洛阳朝中微妙局势的长远考量。他知道,李存义虽委他以招讨之权,但身后这位魏王,以及洛阳城内的刘皇后、伶官,无时无刻不在窥伺着他的错处。
李存礼坐在正上方主位,一身特制的、极其耀眼的鎏金明光甲,猩红的披风随意搭在肩上,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得意与焦躁,手指不断敲击着包铜的椅背,发出“哒哒”的轻响,显出其内心的迫不及待与对郭崇韬沉稳做派的不耐。
“郭招讨!”李存礼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尖锐,打破了帐内看似平静的氛围,“成都已是我军囊中之物!三军将士士气正盛,渴求建功!只需你一声令下,大军齐攻,旦夕可下!正好让蜀人彻底见识我大唐军威,也叫朝中那些……”他话未说尽,但意思明显,渴望的是破城的第一功、那无尽的财宝俘虏,以及借此压过政敌的资本。他恨不得立刻冲进成都王宫,将蜀主王衍踩在脚下,将那满宫财宝和美人都打上他魏王的标记。
郭崇韬缓缓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平静地看向李存礼,语气沉稳得不带一丝波澜:“魏王殿下,困兽犹斗,何况一国之都?王衍虽庸,其城高池深,守军虽怯,亦有数万之众。若是逼得急了,城中百姓亦将死战。强攻之下,我军纵胜,必是伤亡惨重,将有多少河东子弟将埋骨异乡?陛下临行前再三嘱托,欲以威德服蜀,非以杀戮立威。蜀地富庶,民心思安,当以怀柔为上,方显我大唐气度,亦可尽快恢复蜀地生机,为朝廷提供赋税粮饷。”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凝,指尖在地图上成都的位置点了点,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再者,王宗弼尚在城中,此人乃蜀军柱石,在军中颇有威望,虽大势已去,然若逼其死战,凭其影响力,恐生变数,玉石俱焚,非朝廷之福,亦非殿下所愿见。不若先慑其心,摇其志,传陛下天威,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完胜取蜀,届时陛下面前,殿下此功,岂不更显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