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剑州城头血战正酣之际,刺史府内外早已陷入一片混乱。奉命冒死突围的亲兵队长李栓,带着满身创伤和斑驳血迹,踉跄着冲回府门。他肩头插着一支断箭,右腿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每迈出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猩红的脚印。他的铠甲已经残破不堪,胸前的护心镜上布满了刀剑的划痕,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头发被血水和汗水黏在额前。
而此时府门前早已横七竖八躺着二十余具尸体,有穿着流民衣服的拜火教徒,也有誓死抵抗的后唐军士。鲜血沿着石阶的缝隙流淌,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残存的仆役面无人色,瑟缩在角落里,不知该如何是好。杜厚朴则带着几名雪狼卫警惕地巡视着四周,手中的横刀在火光下泛着寒光。
原来就在方才,一小股拜火教高手趁乱潜入府中,意图擒拿钟宝灵母子。幸亏杜厚朴见城中危机四伏,及时赶回,率领留守的雪狼卫将来敌尽数斩杀,才保得一时平安。
钟宝灵此刻正从房中走出,当她看到李栓这般模样时,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顿时咯噔一声。目光扫过李栓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又听到他哽咽着说出“常将军……常将军他……殉国了……”这几个字时,她的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李栓那泣血般的禀报在耳边回荡。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缓慢,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她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却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只是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非及时扶住门框,几乎软倒在地。门框上的木刺扎进了她的手掌,她却感觉不到疼痛。但仅仅是一瞬,一股强大的、由极度的悲痛转化而来的冰冷决绝,支撑着她重新站直了身体。她的眼神变得空洞,却又异常坚定,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已凝固,只剩下一个念头。
“杜大哥!”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安儿,交给你了!带他走!立刻!从北面那条废弃的水门密道出去!无论如何,活着到洛阳,找到璟若,将安儿托付到他手上!”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如同最后的遗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
纵使杜厚朴是个铁打的汉子,闻得此言也是双眼泛红,热泪滚滚而下。“夫人!你跟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杀出去!”
“不!”钟宝灵斩钉截铁地拒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凄厉的决然,“我要去找春哥!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生时同衾,死亦要同穴!你快带安儿走!这是命令!”她不再看杜厚朴,转身冲进内室,将刚刚被惊醒、吓得哇哇大哭的常安,用力地、紧紧地抱了一下,仿佛要将骨肉分离的痛苦刻进灵魂深处。随后亲吻着儿子泪湿的小脸,感受着那温热的体温,这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眷恋。
此时钟宝灵注意到常安的小手里还攥着常春昨日给他削的木剑,心头又是一阵刺痛。她咬了咬嘴唇,然后狠心将他塞到杜厚朴怀里,转身对旁边几名穿着后唐军服,眼神锐利的雪狼卫躬身说道:“常家血脉在此,望诸位护好幼子突围!若能将其送到璟若身边,妾身与夫君于九泉之下亦铭感大恩!”
雪狼卫自跟随王璟若以来,忠心耿耿自不必说,自然也知道常春夫妻与王璟若的特殊关系,因此众人齐齐点头,沉声说道:“夫人还请放心,我等便是舍了性命也定会护小郎君周全!”他们的铠甲上如今也沾满了血污,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坚定如铁,手中的兵器握得紧紧的。
杜厚朴知道,这已是生离死别。于是不再犹豫,含泪对着钟宝灵深深一躬,随即抱起哭喊着的常安,对雪狼卫低吼一声:“走!”几人如同离弦之箭,迅速消失在刺史府的后院,向着那唯一的生路——北门水门密道潜行而去。他们的脚步声在长街中回荡,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之中。
钟宝灵听着儿子远去的哭声,心如刀绞,但她没有回头。她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白色衣裙,如同缟素。随后对着模糊的铜镜,将有些散乱的长发仔细地挽起,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洗净脸上的烟尘。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收拾停当后,钟宝灵走到书房,取下了常春平日十分喜爱、悬挂在墙上的那柄名为的宝剑。剑身触手冰凉,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她记得常春得到这柄剑时欣喜的模样,记得他在院中舞剑时的英姿,记得他曾说过要用这柄剑守护她和常安一生一世。手持宝剑,她神色从容,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解脱的淡然,一步步走向厮杀声越来越近的前院,脚步沉稳而坚定。
此时,叛军已经基本控制了城池,零星的抵抗正在被迅速扑灭。康延孝在亲兵和郑三的簇拥下,志得意满地径直来到了刺史府。他早已听闻钟宝灵不仅容貌秀丽,更有一手起死回生的高超医术,是难得的人才,有心将其招降,既可彰显自己“惜才”之名,又可为自己和部下疗伤,可谓一举两得。因此,叛军士兵只是如狼似虎地将刺史府团团围住,却并未再行进攻。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中跳跃,映照着一张张狰狞的面孔。
康延孝骑在马上,对着紧闭的府门高声喊道:“常夫人!剑州已破,常将军力战殉国,实乃憾事,康某亦深感惋惜!然夫人乃当世神医,悬壶济世,何必为这已倾之厦殉葬?康某素来敬重贤才,若夫人肯弃暗投明,归顺于我,我必以上宾之礼相待,绝不加害!日后我西川基业,还需倚仗夫人妙手!还请夫人出来一见,共商大事!”他的话语看似客气,却带着胜利者的傲慢和不容拒绝的压迫感。他的坐骑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白色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