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没有水。
只有冰冷的石壁,和深入骨髓的黑暗。
唐笑笑的灵体坠落的瞬间,以为自己会像石头一样砸在井底,碎成千万片光尘。但并没有——她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像穿过一道水帘,然后跌进了一片柔软的、带着淡淡海腥味的苔藓里。
灵体落地的触感很怪,像是摔在棉花上,又像是陷进流沙。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灵体的下半身已经模糊得几乎看不见,裂痕从腰间开始疯狂向上蔓延。
燃魂禁术的反噬,进入了最后阶段。
“唔……”她闷哼一声,试图凝聚灵体,但那些光点像不听话的萤火虫,从她身上簌簌飘散,在黑暗中留下转瞬即逝的轨迹。
“别费劲了。”
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在她头顶。
唐笑笑抬头,看见井壁上嵌着一盏幽蓝色的灯,灯下坐着一个人——正是井水倒影里那张苍白如尸的脸。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深灰色长袍,长发披散,眼眶深陷,整张脸瘦得只剩皮包骨。最诡异的是他的眼睛:左眼是正常的深褐色,右眼却是灰白色的,像蒙了一层翳。
“沧溟?”她问。
“算是吧。”男人——沧溟的本体——歪了歪头,这个动作在幽蓝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或者说,是沧溟的一部分。我的本体还在深海,这只是我分离出来的一缕‘神念’,专程来……送你最后一程。”
唐笑笑盯着他那双阴阳眼,忽然笑了:“所以你这么恨我,连亲自来杀我都不敢?”
沧溟的右眼猛地收缩了一下。
“激将法对我没用。”他冷冷道,“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恨你。我是讨厌你。”
“有区别?”
“当然。”沧溟站起身,深灰长袍在幽蓝光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恨是因为你在意,讨厌是因为你碍眼。你,唐笑笑,就像一根刺扎在我的计划里,不疼,但烦人。所以我要拔掉你。”
唐笑笑想反驳,但灵体又一阵剧烈波动,裂痕已蔓延到胸口。她咬紧牙关,硬是把即将逸散的光点又吸了回来——这个动作让她灵体几乎透明了一瞬。
“省省吧。”沧溟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燃魂禁术一旦开始,就不可能停下。你现在每凝聚一次灵体,崩解的速度就会加快一倍。我算算……嗯,最多还有半个时辰,你就会彻底消失,连一点灰烬都不会留下。”
他蹲下身,苍白的手指虚虚拂过唐笑笑灵体的脸颊——虽然没有触碰到,但那股寒意还是让灵体一阵战栗。
“其实我挺欣赏你的。”沧溟的语气居然带上了几分惋惜,“如果当年我先找到你,而不是那个老鲸卫,你现在或许已经是我的左右手了。可惜啊,你选错了路。”
“我选的路……”唐笑笑艰难地开口,声音已经虚弱得像风中残烛,“至少对得起良心。”
“良心?”沧溟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你一个从异世穿来的孤魂,跟这个世界的人讲良心?唐笑笑,你醒醒吧!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骗局!那些百姓、那些商人、甚至你身边那些人——他们对你再好,也不过是因为你这具身体的原主曾经施舍过他们一点恩惠!如果有一天他们知道,你根本不是原来的唐笑笑,你猜他们会怎么对你?”
这话像一把冰锥,狠狠刺进唐笑笑心里。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深夜独处时,她偶尔会恐惧:如果姬无夜、凤青漓他们知道,这具身体里住着的是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一个靠吐槽和商业知识苟活的Up主,他们还会这样信任她吗?
“看,你犹豫了。”沧溟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动摇,右眼闪过一丝得逞的光,“所以我说,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在救人、在建商会、在改变世界?不,你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一个叫‘唐笑笑’的完美人偶。而现在,该谢幕了。”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
井壁突然亮起十几盏同样的幽蓝灯,照亮了整个井底空间——这里根本不是井,而是一个方圆三丈的圆形石室。石室中央摆着一口石棺,棺盖半开,里面铺着厚厚的白色丝绒。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新家’。”沧溟指着石棺,“等你的灵体彻底崩解,我会用秘法收集你最后的本源,封进这口棺里。然后,我的阿阮——哦,就是那个你救过的小傀儡——会躺进去,吸收你的本源,真正继承‘唐笑笑’的一切。到时候,她就是你,你就是她,完美融合。”
他顿了顿,笑容越发诡异:“想想看,你的商会、你的朋友、你的姬无夜……以后都会属于她。而她,会听我的话。多美妙啊,不是吗?”
唐笑笑看着那口石棺,又看向自己几乎透明的双手。
半个时辰。
她只剩半个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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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南湾分厂后院。
阿阮趴在井边,双手拍打着厚重的石板,掌心很快拍出血来。
“姐姐!唐姐姐!”她嘶声喊着,眼泪混着血水滴在石板上,“你听得见吗?回答我啊!”
石板纹丝不动。
井底传来的灰白烟雾已经散去,但空气中残留的蚀骨烟气味让阿阮喉咙发紧,背上烫伤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浸透了包扎的布条。
她不能死。不能。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
阿阮撑着井沿站起来,踉跄着冲向厂区。她记得来时的路上,看到工具间里有铁锤、撬棍……
工具间锁着。
“开门!开门啊!”阿阮疯了似的踹门,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终于,“咔嚓”一声,门闩断裂,她冲进去,抓起一把最重的铁锤,又拖出一根手臂粗的铁撬棍。
太重了。她这具身体虽然被制造得结实,但毕竟刚受过烫伤,又失血过多。才拖到后院,她就眼前发黑,差点栽倒。
“不能倒……”她咬破舌尖,剧痛让意识清醒了几分,“倒了,她就真的没救了……”
铁锤砸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一下,两下,三下……
石板纹丝不动,只崩出几点火星。反倒是阿阮虎口震裂,鲜血顺着锤柄往下淌。
她扔开铁锤,改用撬棍。撬棍尖端插进石板边缘的缝隙,她用尽全身力气往下压——
“咯吱……”
石板动了一下!只有一丝,但确实动了!
阿阮眼中燃起希望,整个人几乎挂在撬棍上,用体重往下压。石板一点点抬起,露出下面黑洞洞的井口……
“噗通。”
她连人带撬棍一起栽进了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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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下石室。
唐笑笑灵体已经虚弱到几乎无法维持人形。她半靠在石棺旁,灵体像一团随时会散开的雾,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
沧溟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像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还有一刻钟。”他说,“需要我帮你回顾一下‘唐笑笑’的辉煌人生吗?算是……临终关怀?”
唐笑笑没理他。她在集中最后的力量,试图感应周围的环境——既然这是石室,总有出口。就算没有,墙壁总有薄弱处……
“别想了。”沧溟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这石室是用深海玄铁石砌的,厚三尺,外面还裹了一层禁制。别说你现在这样,就是全盛时期的灵体也冲不出去。安心等死吧,至少能少受点罪。”
就在这时——
“砰!”
石室顶上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碎石簌簌落下的声音。
沧溟脸色一变,霍然起身:“什么——”
话音未落,石室顶部的石板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道人影从缝隙里摔下来,直直砸向石棺!
“阿阮!”唐笑笑惊呼。
阿阮摔在石棺旁的白丝绒上,一口血喷出来。她挣扎着抬头,看见几乎透明的唐笑笑,眼泪瞬间涌出:“姐姐……我、我来救你了……”
“蠢货!”沧溟勃然大怒,右眼灰白光芒大盛,“谁让你进来的?!”
他抬手,一道灰白气流卷向阿阮。
阿阮想躲,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气流袭来——
“住手!”
唐笑笑用尽最后的力量,灵体猛扑过去,挡在阿阮面前!
灰白气流撞上灵体的瞬间,灵体爆发出刺眼的白光!那不是燃魂的光,而是某种更纯粹、更古老的力量——海洋之泪碎片在她灵体深处最后的本源,被强行激发了出来!
“不可能!”沧溟倒退两步,右眼第一次露出惊骇,“你体内的海族本源怎么会这么强?!你明明只是个普通人类——”
白光中,唐笑笑的灵体短暂地重新凝聚。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胸口——那里,一点淡蓝色的光芒正从灵体最深处透出来,温暖而坚定。
是鲸长老给的那枚鳞片。
沧澜祭司强行塞回她手中的,那枚可以保住最后一缕本源的鳞片,在关键时刻被激发了。
“阿阮,”她轻声说,声音居然恢复了几分中气,“帮我个忙。”
阿阮呆呆地看着她。
“推开石棺的盖子。”唐笑笑指了指身后的石棺,“这石室唯一的出路,在棺材底下。”
“你疯了?!”沧溟厉喝,“那是给你准备的坟墓!”
“所以才是出路啊。”唐笑笑笑了,笑容在蓝白交织的光芒中格外明亮,“你不是说,我该躺进去吗?那我现在就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阿阮反应过来,连滚带爬扑到石棺边,用尽吃奶的力气推棺盖。棺盖很重,但在她拼死发力下,还是被推开了一尺宽的缝隙。
缝隙下,不是棺材底,而是一个向下的阶梯!
“果然。”唐笑笑松了口气,“沧溟,你这人有个毛病——太喜欢仪式感了。非要把陷阱布置得像祭坛,连逃生通道都得藏在棺材里,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变态。”
沧溟脸色铁青,双手结印,石室里所有的幽蓝灯同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你们走不了!”
灰白气流化作十几条触手,铺天盖地涌来!
唐笑笑转身,双手张开。她体内那点淡蓝光芒骤然扩大,化作一道半透明的屏障,挡在阶梯入口前。
“阿阮,下去!”她头也不回地喊。
“可是你——”
“我撑不了多久,你快走!”唐笑笑的声音开始颤抖,屏障上已经出现裂纹,“去找姬无夜!告诉他,井下三层,左转第七块砖是机关!”
阿阮一咬牙,翻身钻进石棺,滚下阶梯。
在她消失的瞬间,屏障轰然碎裂!
灰白触手如潮水般涌向唐笑笑,将她整个人裹成一只茧。沧溟一步步走近,右眼里满是疯狂:“你以为她能逃掉?这下面每一层都有我的人——”
“我不需要她逃掉。”茧中传来唐笑笑虚弱却清晰的声音,“我只需要她……把消息带出去。”
她顿了顿,轻声说:“沧溟,你知道吗?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太小看‘普通人’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茧中爆发出最后一团炽烈的白光!
那不是灵体崩解的光。
那是燃烧最后本源,点燃整间石室所有能量的——自毁之光。
“不——!”
沧溟的惨叫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
石室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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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湾镇外,官道上。
姬无夜策马狂奔,身后跟着三十名暗卫。他接到阿阮用海族秘法传来的求救信号后,一刻未停地赶来。
心里那个声音已经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了。
但他知道,她还活着。虽然很微弱,但还在。
“再快点!”他厉喝,马鞭在空中抽出爆响。
就在他即将冲进镇子时,地面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远处,南湾分厂的方向,一道白光冲天而起,将半边天空映得亮如白昼。紧接着是沉闷的轰鸣,像地底有巨兽在翻身。
姬无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听不见那个声音了。
彻底听不见了。
“唐、笑、笑……”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中第一次浮现出近乎绝望的猩红。
马队冲进镇子,冲向分厂。
而在分厂后院的废墟下,阿阮从阶梯最底层爬出来,灰头土脸,浑身是伤。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沾血的衣角——那是唐笑笑灵体最后崩解时,唯一留下的实物。
她抬头,看见冲进来的姬无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只能把染血的衣角,递到他面前。
姬无夜接过衣角,手指在颤抖。
衣角上,用血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我没输。等着。”
他握紧衣角,抬头看向那片废墟,眼中猩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决意。
“挖。”他下令,声音平静得可怕,“把整片废墟挖开。活要见人,死——”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也要把她的魂,给我找回来。”
暗卫们应声而动。
而废墟深处,石棺下的阶梯最底层,一点淡蓝色的微光在黑暗中闪烁。
像深海里的,最后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