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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光与星图

林未晚的“拾光记”藏在老城区的巷尾,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时,木质店招上的铜铃会跟着风晃,叮铃声混着里面修表的滴答声,像把时间揉成了软乎乎的棉絮。她总坐在靠窗的工作台前,放大镜架在鼻梁上,指尖捏着比芝麻还小的零件,眼神专注得像在拆解一段不肯说出口的心事。

这天傍晚,巷口传来脚步声,不同于老街坊的拖沓,是清利落索的,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沉。林未晚抬头时,男人已经站在店门口,逆光里只能看见个高挺的轮廓,手里攥着个深色绒布盒子,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

“能修这个吗?”他开口,声音比巷外的晚风还凉些,把盒子轻轻放在柜台上。林未晚打开,里面是块旧怀表,镀银壳子磨出了包浆,表盖内侧刻着朵极小的槐花,花瓣边缘已经模糊。她指尖刚碰到表壳,突然像被电流窜过——眼前晃过片雪白的槐花树,老巷子里飘着甜香,个穿蓝布衫的姑娘坐在树下,手里也拿着块一样的怀表,正抬头往巷口望。

这画面闪得太快,林未晚猛地回神,指腹还残留着槐花的虚幻触感。对面的男人突然闷哼了声,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眉峰拧成结:“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林未晚愣住。男人叫沈时衍,是个星图绘制师,工作室在巷口拐出去的写字楼里,那怀表是他奶奶留下的。奶奶走的时候只说,表坏了就找巷尾修表的人,没说为什么,也没说这表原本是谁的。

那天怀表没修好,林未晚说需要找匹配的老零件,让他三天后来取。沈时衍走后,她对着那块怀表坐了半宿,白天闪过的画面总在脑子里转——那姑娘的侧脸,巷口的青石板,还有怀表滴答声里藏着的、说不清的期待。

三天后沈时衍来取表,林未晚递给他时,犹豫着说:“修的时候,我又看到些画面,是个姑娘在等谁。”沈时衍的动作顿住,从口袋里掏出本速写本,翻开的那页画着和她描述一模一样的巷子,槐花树旁画了个小小的人影,旁边标着“奶奶的记忆碎片”。

“我从小就会突然看到这些,”沈时衍的声音软了些,没了之前的凉,“医生说可能是家族遗传的记忆残留,但我奶奶说,这是‘未完成的念想’。”

那之后沈时衍常来拾光记,有时是来送刚画好的星图,有时只是坐会儿,听林未晚讲修表时遇到的故事——比如有个老人拿来块老上海表,说里面藏着和老伴第一次约会的时间;有个小姑娘送来块卡通电子表,说想修好它,因为是爸爸走之前送的最后礼物。

他们的话题渐渐从怀表转到记忆碎片上。林未晚发现,她看到的画面总和沈时衍的能对上:她看到姑娘在槐花树下缝布包,他就看到布包里装着张星图;她看到姑娘把怀表埋在树下,他就看到后来有个小男孩(是他爷爷)把表挖了出来。

“好像我们俩加起来,才能拼出完整的故事。”林未晚某次捧着热可可说,杯子上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沈时衍看着她,窗外的夕阳刚好落在她发梢,像撒了把碎金。他突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发尾,声音很轻:“或许,我们本来就该一起拼。”

那天之后,他们开始一起寻找记忆碎片里的线索。根据画面里的老招牌,他们找到老城区档案馆,翻到了几十年前的地图——原来巷尾的槐花树,曾经是整条街的地标,而林未晚的爷爷,当年就住在槐花树旁的院子里,是个修表匠。

“我奶奶叫苏晚,”沈时衍翻着奶奶的旧相册,指着张穿蓝布衫的照片,“她年轻时总来这条巷子里等我爷爷,我爷爷叫林砚,是个修表的。”

林未晚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林砚,是她爷爷的名字。她家里有本旧相册,爷爷年轻时的照片里,总戴着块和沈时衍奶奶那只很像的怀表,只是表盖内侧刻的是星星。

原来他们的祖辈,曾经是这样近的人。苏晚等林砚,等他修完最后一块表,等他陪她去看一次星空,可后来林砚因为要去外地支援钟表厂,走得急,没来得及和苏晚告别,只留下了那块刻着星星的怀表。苏晚把自己的怀表埋在槐花树下,说等他回来再一起挖出来,可林砚走后没多久,巷子里的槐花树被台风刮倒,怀表也跟着不见了,直到多年后沈时衍的爷爷在整理老院子时,从树根下找到了它。

“所以我们会共享记忆碎片,是因为爷爷和奶奶的念想,没来得及完成。”林未晚靠在沈时衍肩上,看着相册里苏晚笑盈盈的脸,眼眶有点热。沈时衍把她搂紧些,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那我们替他们完成好不好?比如,一起去看一次他们没看成的星空。”

他们选了个天气好的周末,开车去了城郊的天文台。晚上的风很凉,沈时衍把外套披在林未晚身上,手里拿着星图,指着天上的猎户座说:“我奶奶说,她和我爷爷第一次见面时,就看到了特别亮的猎户座。”林未晚抬头,星星在黑夜里眨着眼睛,像撒了满地的碎钻,她突然觉得,爷爷和奶奶或许也在某个地方,看着同一片星空。

那天晚上,沈时衍在星图上画了两个小小的人影,旁边标着“林未晚&沈时衍”,下面加了行小字:“替苏晚和林砚,看遍所有星空。”林未晚把这张星图收进了钱包,和爷爷留下的怀表照片放在一起。

日子像拾光记里的钟表,滴答滴答地走,平静又温暖。沈时衍会每天早上来送早餐,傍晚来接林未晚下班,他们会一起在巷口的小吃摊吃馄饨,会在雨天里共撑一把伞,踩着青石板路慢慢走。林未晚的工作台前,渐渐摆满了沈时衍画的星图,从猎户座到北斗七星,每一张下面都有他们的小约定——“下次去看双子座”“周末去拍星空”。

可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林未晚第一次察觉不对,是某个早上,沈时衍来送早餐时,忘了她不吃香菜,把撒满香菜的豆浆放在她面前。她提醒他时,他愣了愣,说:“抱歉,我好像忘了。”

那之后,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会忘了自己刚画好的星图放在哪里,会忘了和林未晚约好去看的电影,甚至有一次,他来拾光记,站在门口问:“请问,这里是修表的吗?”

林未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沈时衍去看了医生,诊断结果是遗传性的记忆衰退症,和他奶奶晚年的症状一样——会逐渐忘记身边的人,忘记发生过的事,最后只剩下最模糊的本能记忆。

“医生说,可能是因为我们共享了奶奶的记忆,所以我的症状提前了。”沈时衍坐在工作室的地板上,周围散落着画了一半的星图,声音里带着自嘲,“原来‘未完成的念想’,也要付出代价。”

林未晚蹲下来,把他散落的星图一张张捡起来,指尖擦过上面的星星,眼泪砸在纸面上,晕开一小片墨痕:“不是代价,是我们一起拼过奶奶和爷爷的故事,这就够了。”

她开始做手账,把每天发生的事都记下来,贴满他们的合照,写着“今天和时衍去吃了巷口的馄饨,他把他的虾仁给了我”“今天时衍画了张小熊星图,说像我”。她还买了台拍立得,每次沈时衍忘记事情,她就把照片给他看,说:“你看,这是我们昨天一起去看的晚霞,你说比星空还好看。”

沈时衍会对着照片发呆,然后慢慢笑起来,说:“好像有点印象,晚霞是挺好看的。”可过不了多久,他又会忘记,下次看到照片时,还是会问:“这是我们什么时候去的?”

林未晚从不觉得烦,每次都耐心地讲,讲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怀表,讲他们一起找记忆碎片的日子,讲天文台的星空。她怕他忘了,更怕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他们曾经那么好。

有一次,沈时衍突然问:“未晚,我会不会最后连你都忘了?”他的眼睛红红的,像个怕丢了玩具的孩子。林未晚抱着他,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哽咽却坚定:“没关系,我记得就好。我会每天都告诉你,我们是谁,我们一起做过什么,就算你忘了,我也会一遍一遍讲给你听。”

那天晚上,沈时衍在她的手账上写了句话,字有点抖,却很认真:“林未晚,就算我忘了全世界,也不能忘了你。”林未晚把那页折起来,藏在最里面,像藏了颗滚烫的心。

可记忆的流逝像沙漏,怎么抓也抓不住。沈时衍开始忘记更多重要的事——他忘了怎么画星图,握着笔的手会发抖;他忘了拾光记的位置,好几次在巷口迷路;他甚至忘了自己的名字,别人问他是谁,他只会茫然地摇头。

只有看到那块奶奶留下的怀表时,他会稍微安静些,指尖摸着表盖内侧的槐花,眼神里有模糊的温柔。林未晚会把怀表放在他手里,说:“这是你奶奶的表,她叫苏晚,你叫沈时衍,是个很厉害的星图绘制师。”他会点点头,小声重复:“苏晚……沈时衍……星图……”

天气转凉的时候,巷尾的槐树叶子落了满地。林未晚推着轮椅,带沈时衍去看巷口的夕阳。沈时衍穿着厚厚的外套,手里攥着怀表,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的晚霞。

“时衍,你看,晚霞好看吗?”林未晚蹲在他面前,声音很轻。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温柔,只有陌生的疑惑,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林未晚的心像被针扎了下,疼得喘不过气。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天文台的星图,递到他面前:“你看,这是我们一起画的星图,你说要替你奶奶和我爷爷,看遍所有星空。”

沈时衍的目光落在星图上,手指轻轻碰了碰上面的小人人,突然笑了,像个孩子一样,指着星图说:“星星……好看……”

“对,星星好看。”林未晚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她握住他的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里,“时衍,我是林未晚,你的未晚,记得吗?”

他看着她的手,又看了看她的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是发出了模糊的音节。然后他低下头,盯着手里的怀表,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像在数着他们剩下的时间。

晚霞渐渐沉了下去,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林未晚坐在沈时衍旁边,靠着他的肩膀,看着远处的天空一点点暗下来,星星开始慢慢亮起来。

“时衍,你知道吗?我爷爷说,钟表修得再好,也留不住时间,但记忆可以。”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就算你忘了,我也会把我们的故事记下来,记一辈子,就像你奶奶和我爷爷的故事,藏在怀表里,藏在槐花树下,藏在每一片星空里。”

沈时衍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紧了她的手,手里的怀表还在滴答响,像在回应她的话,又像在替他们,把没说完的话,没完成的念想,轻轻说给星空听。

后来林未晚的拾光记里,多了个玻璃柜,里面放着那块怀表,旁边摆着那本手账和一叠星图。有人来修表时,她会偶尔提起沈时衍,提起苏晚和林砚的故事,提起那些关于记忆和等待的碎片。

有人问她,后悔吗?她总是摇摇头,看着窗外的槐树,笑着说:“不后悔。就算结局是这样,我也庆幸遇到过他,庆幸我们一起拼过那些未完成的念想。”

每年槐花盛开的时候,林未晚会带着怀表和星图,去天文台看星空。她会把星图铺在地上,指着猎户座,轻声说:“时衍,你看,星星还是那么亮,就像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

风会吹过她的头发,带着槐花的甜香,仿佛有人在她耳边轻轻说:“未晚,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

只是她知道,那只是风的声音,是她心里不肯放下的念想。但没关系,她会带着这份念想,一直走下去,替他,替苏晚和林砚,看遍所有的星空,把他们的故事,藏在每一个滴答作响的时光里,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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