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魔界传送点的夜路上，月光清冷，将三人的影子在林间小道上拉得细长。
夜风一吹，玄墨的醉意又散了几分。
玄墨忽然停下脚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林祈清，我想明白了……你是对的。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后悔无用，假设……更是徒劳。”
林祈清轻哼一声，脚步未停：“知道就好。既成事实，纠结无益。”
道招安走在稍前的位置，闻言，声音平静地传来，带着一丝清醒后的冷澈：“但期盼‘如果’……是生灵本能。即便深知……绝无可能。”
这话像是一块小石，投入看似平静的心湖。
林祈清脚步微顿，随即加快几步，踮起脚尖，拍了拍道招安比自己高出许多的肩膀：“对，明知不可能。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别回头看。开心的时候，就记住那份开心，足够了。”
玄墨落在后面，看着月光下两人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感慨道：“我们……到底有多久没有像今晚这样，只是单纯地坐在一起，吃顿饭，说些……无关正事、无关生死的闲话了？”
林祈清伸展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腰肢，望向高悬在夜空中的圆月，回答道：“很久了……久得都快忘了是什么感觉。出谋划策，争权夺利，明枪暗箭，四处奔波……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只为了一个目的——让你能坐稳那个位置。”
玄墨快走几步，与林祈清并肩，在月光下认真地看着她清冷的侧脸，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孩童般的祈求：“我能不能……不做这个魔尊了？你可不可以……也别回你的宗门了？我们就……像现在这样，找个地方，安安稳稳的，不行吗？”
这话问得天真，却也是玄墨此刻最真实的渴望。
林祈清脚步未停，甚至没有转头看他，只是淡淡地回答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
“你不能。从你诞生那一刻起，那条路就已经铺好了。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命数。就算你不想，天地规则、各方势力也会推着你向前，直至……拨乱反正。” 她顿了顿，继续道，“而我，也注定要回去。不为什么大道理，不为任何一个目标，这是我的命。”
玄墨猛地停下了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林祈清和道招安察觉，一同回头看他。
月光如水，洒在玄墨身上。
他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并肩而立的两人，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那……你们会一直陪着我吗？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不管那个位置有多冰冷，多孤单？”
林祈清摊了摊手，移开目光，望向别处，没有回答。
道招安沉默了片刻，谨慎地点了点头，给出的答案现实而克制：“只要情势允许……只要我们还活着，‘应该’会。”
这个留有余地的回答，显然没能给玄墨足够的安全感。
玄墨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蔫地低下头，闷声朝前走了几步，语气里充满了委屈和不满：“就只是……‘应该’吗？这么不确定？”
他突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林祈清，“还有你！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等事情一了，就头也不回地走掉？”
林祈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你今晚话怎么这么多？是不是醉糊涂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玄墨用力摇头，甩开那点晕眩感，执拗地高声质问，带着酒后的任性和不被回应的恐慌：“你不要扯开话题！回答我！你到底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林祈清看着他激动而脆弱的样子，沉默了几秒，然后没头没尾地、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那我死在你手里，是不是就算……一辈子陪着你了？”
“不要！” 这句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玄墨强撑的镇定。
他猛地冲过来，死死扯住林祈清的衣袖，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声音里带上了哽咽般的哀求和恐慌，“不要……我不要你这样陪着我！我不要你死……更不要你死在我手上！如果……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你离我远远的，永远都不要你陪！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林祈清试图扯回自己的衣袖，却被玄墨攥得更紧。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一旁有些无措的道招安道：“招安！快点把他弄开！我的衣服！玄墨快松开！”
玄墨用力摇头，手越攥越紧。
道招安赶紧上前，费了些力气才将玄墨紧握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玄墨转而一把抓住道招安的手臂，将发烫的额头抵在他肩上，尾音微颤，带着压抑的哭腔：“招安……你告诉我……她不会真的抛下我的，对不对？你不会也离开的，对不对？”
道招安身体一僵，对这种直白而汹涌的情感显然束手无策，只能求助地看向林祈清，眼神里写满了“这超出了我的处理能力”。
林祈清看着玄墨这副失态的样子，终是心软了下来，语气放缓：“你背他回去吧，他这样没法自己走传送阵。我们得尽快离开人界范围。”
道招安点点头，认命地蹲下身，将玄墨背了起来。
玄墨伏在他宽阔的背上，依旧不老实，脑袋无力地靠着他颈窝，反复喃喃着那个问题：“会不会陪我……到底会不会……”
玄墨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说到最后，竟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低泣，温热的泪水浸湿了道招安肩头的衣料。
道招安感受着肩头衣料传来的湿意和背上人轻微的颤抖，身体有些僵硬，却依旧步履沉稳地走在回魔宫的小径上。
月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道招安稍稍偏过头，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提出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试图打破这令人无措的、充满泪水和依赖的氛围：“我的衣服……怎么办？这上好的云纹锦，怕是毁了。”
衣领处深色的水渍格外明显。
林祈清跟在一旁，闻言无语地扶额，给出了一个非常不负责任却符合她风格的解决方案：“凉拌。反正我不会哄人，更不会给醉鬼擦眼泪。你自己看着办。”
道招安深有同感，诚实且略带无奈地回应：“我也不会。” 他确实不擅长处理这种直白的情感宣泄。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纵容，以及一丝……历经风雨后早已融入骨血的羁绊。
那是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直到玄墨哭到力竭，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化为均匀的呼吸声，在林间小径上沉沉睡去。
周遭令人心碎的啜泣和追问才终于停歇，只剩下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道招安终于可以稍稍放松紧绷的肩膀，将声音压得极低，确保不会惊醒背上的人，向身旁的林祈清提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之前对他说的话……是认真的？你真打算……最终死在他手上？” 他的语气带着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祈清闻言，侧过头。
在朦胧的月光下仔细打量着道招安近在咫尺的侧脸，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他一般，轻声道：“我突然发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了解我。”
道招安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应道：“嗯，我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了解你。” 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她的眼睛，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执着：“所以，可以回答我吗？”
林祈清沉默下来，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她似乎在权衡，在利弊的天平上小心翼翼地摆放着筹码。
空气凝固了许久。
道招安几乎以为不会得到答案了，正准备移开视线。
林祈清却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异常清晰：“是的。”
道招安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几乎让人察觉不到，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的节奏，继续向前走去。
他沉默地走了一段，才低声问，语气复杂：“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个具体的结局？你不会告诉我原因的，对吧？”
道招安仿佛已经预知了答案。
林祈清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他的猜测。
……
回到肃穆冷清的魔宫，两人将玄墨安置在他那张宽大却略显空旷的床上，细心地替他盖好被子。
玄墨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了蹙眉，翻了个身，并未醒来。
安顿好他，两人默契地退出寝殿，轻轻掩上门。
殿外的天空依旧是魔界特有的、仿佛永恒不变的黑沉之色，难以分辨此刻是什么时间。
连续的情绪冲击和深夜的疲惫，像潮水般侵蚀着道招安一向坚固的心防。
似乎也让一向冷静自持的道招安有些崩溃了。
就在林祈清转身欲走的瞬间，道招安忽然伸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有些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压抑不住的焦躁和积压已久的疑问终于冲破了名为理智的堤坝：“为了什么？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道招安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失去了往日的平稳，透着一股近乎脆弱的执拗。
林祈清回头，脸上习惯性地想挂上那种漫不经心、仿佛一切都为苍生大义的招牌笑容，试图用惯常的面具掩饰内心的波澜：“为了苍……”
“不要说为了苍生这种鬼话！”道招安直接打断她，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她故作轻松的表象，“对我，没必要用这套说辞。”
林祈清嘴角那点勉强的笑意瞬间耷拉下来，消失无踪。
她的脸色冷了下去，声音也像结了冰，硬邦邦地砸出三个字：“这是命。”
道招安烦躁地松开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不解和一丝怒意：“你们修仙之人，不都是讲究逆天改命，与天争、与命争、与自己争吗？为什么你偏偏这么认命？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所谓的命运，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如此顺从？”
林祈清似乎懒得再与他争辩，只是重复道：“这是命。”
“我不要听这个！”道招安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我不是玄墨！别用这种虚无缥缈的话来敷衍我。我要听真话。”
林祈清看着道招安执拗的眼神，沉默片刻，终于抽回手。
眼睛正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为了回家。只为了回家。”
道招安眼中疑惑更深，眉头紧锁。
在道招安的记忆里，林祈清是个孤儿，被师尊捡回宗门，自幼在临雾宗长大，但临雾宗于她而言，还不够“家”的重量，对她来说宗门根本不能叫家。
但道招安看着林祈清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到嘴边的追问又咽了回去。
他明白，有些界限，不能跨越。
林祈清也无意解释，她伸出手，掌心向上，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给个传送灵盘。你有空就去教教我徒弟剑术。”
道招安沉默地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刻画着精密符文、泛着微光的传送灵盘，递到她手中。
林祈清接过，妥善收好。
道招安静静地看着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在按照你所说的‘命运’轨道行进吗？”
林祈清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轻声说：“没呢，早就偏离轨道了。”
道招安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想从她脸上读出更多未言之意。
林祈清迎着他探究的目光，忽然有些不服气地撇撇嘴，带着点孩子气的抱怨：“我讨厌你这么了解我。”
这种感觉，让林祈清无处遁形，她不喜欢。
道招安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林祈清也沉默下来，低下头，用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面一颗并不存在的小石子。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罕见的迷茫和脆弱：“可是……我想回家啊。但我好像……已经没办法置身事外了……” 这句话，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道招安看着她低垂的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坚定的温柔。
道招安低声祝福道，语气无比认真：“要幸福。无论如何，记住，我永远是你这边的。”
林祈清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眼底积蓄的水光在魔界幽暗的光线下闪烁。
她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哽咽，试图用玩笑掩饰翻涌的情绪：“喂……这话要是让玄墨那家伙知道，他会气炸的诶……”
道招安看着她想哭又强笑的样子，目光沉静而专注，认真地说：“可是你想回家。”
道招安明白，这里的一切在她眼中，或许都抵不过那个遥远而模糊的“家”。
那他愿意，愿意倾尽全力，让她回家，哪怕对抗整个世界，哪怕……违背另一个挚友的意愿。
因为她想家，仅仅因为她想回家。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祈清努力筑起的心防。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滑落，但她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个复杂的、带着泪意的笑容：“我讨厌你。”
这句话毫无力道，反而像是一种依赖的确认。
道招安看着她流泪的样子，沉默地向前一步，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道招安的拥抱并不紧密，甚至有些克制，却带着一种无声而坚定的支撑和安慰，像一个可靠的港湾。
道招安低声回应：“我知道。”
林祈清压抑的抽泣声轻轻回荡在空旷的殿外。
所有的挣扎、无奈、决绝和此刻获得的微弱却珍贵的理解与支持，都融入了这片沉默而包容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