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改革的波澜在内阁议政的激烈争论与摄政王萧绝的一锤定音中暂告一段落,试点施行的决定,既表明了改革势在必行的决心,也给了各方一个缓冲与观察的余地。朝堂之上,因新政而激起的暗流仍在涌动,但表面上,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恰逢太后(小皇帝生母,一位性情温和、不太过问政事的女子)寿辰,宫中依例设宴,宗室皇亲、勋贵重臣齐聚一堂,气氛看似一派祥和喜庆。
觥筹交错,丝竹悠扬。沈清言身着国公礼服,坐于席次前列,与身旁的官员们从容应酬。他如今地位尊崇,圣眷优渥,又与摄政王关系匪浅,自然是宴会上众人瞩目的焦点。许多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敬畏、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意味。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一位鬓发如银、衣着繁复隆重的老王妃,在宫娥的搀扶下,笑吟吟地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她是先帝的堂弟媳,论辈分是萧绝的婶母,平素在宗室中颇有几分体面,也以“心直口快”、“关心晚辈”着称。
“沈阁老,”老王妃笑容可掬,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慈和(至少表面如此),“老身敬你一杯。你为我大胤殚精竭虑,功在社稷,真是国之栋梁啊。”
沈清言连忙起身,恭敬执礼:“王妃谬赞,清言愧不敢当。此乃臣子本分。”他举杯,与老王妃虚碰一下,一饮而尽。
老王妃也浅酌一口,却并未立刻离开。她上下打量着沈清言,目光在他清隽的面容和挺拔的身姿上流转,语气愈发“关切”:“说起来,沈阁老如今位极人臣,忠国公府亦是煊赫无比,真真是年少有为,风光无限。只是……”
她话语微顿,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惋惜与担忧,声音压低了些,却足以让邻近几桌的人隐约听到:“……这偌大的国公府,这尊贵的爵位,总需有人传承才是。沈阁老如今也已……嗯,这子嗣之事,关乎宗庙香火,可是头等大事啊。不知……心中可有人选考量?或是,有意寻一门好亲事,为沈家开枝散叶?”
她的话语如同柔软的针,精准地刺向了沈清言内心深处那从不轻易触碰的角落。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过来,带着各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好奇,有看戏,也有真正的“关切”。
沈清言脸上的温雅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那“子嗣”二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他心湖,激起圈圈带着凉意的涟漪。他自然知道,以他如今的地位和年龄,这样的“关心”迟早会来,只是没料到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以如此直接的方式被点破。
他迅速调整表情,正准备用一番得体的官话含糊过去,比如“多谢王妃挂心,国事繁忙,尚未顾及”云云。
然而,他尚未开口,一个冰冷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已从他身侧不远处响起:
“本王的家事,不劳王婶费心。”
声音不高,却如同寒流掠过,瞬间冻结了老王妃脸上那伪饰的慈和,也让周围那些窥探的目光骤然收敛,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直视。
萧绝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玄色蟠龙常服在宫灯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面容冷峻,目光如两道冰锥,直直射向那位老王妃,没有丝毫晚辈对长辈应有的客气,只有属于摄政王的、居高临下的凛然威势。
他甚至没有看沈清言,但那句“本王的家事”,已然将两人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以一种最强势、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宣告了主权,也堵住了所有试图以此做文章的悠悠众口。
老王妃脸色一阵青白交错,张了张嘴,在萧绝那迫人的目光下,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讪讪地说了句“是老身多嘴了”,便匆匆由宫娥扶着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一场风波,被萧绝一句话轻易化解。
宴席继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空气中,却仿佛残留着一丝无形的尴尬与紧绷。
沈清言重新落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酒杯。萧绝的解围,他心中感激,那强势的维护也让他心底泛起暖意。然而,老王妃那番话,却像一颗种子,落入了心田,悄然生根。
夜深人静,宫宴散场。
沈清言回到忠国公府,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坐在书房窗边。窗外月色清冷,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白日宫宴上的喧嚣已然远去,但老王妃那句“子嗣之事,关乎宗庙香火”却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子嗣……】
这确实是个问题。一个他无法回避,也无法由萧绝一句“家事”就能彻底解决的问题。
忠国公的爵位需要传承,沈家的香火需要延续。这是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宗法观念,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责任。即便他权势滔天,即便他与萧绝的关系已是公开的秘密,这条世俗的规则,依然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横亘在他面前。
他可以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可以顶着压力与萧绝并肩,但他无法轻易斩断这源于血脉、源于宗族的牵绊。那是沈家满门冤屈昭雪后,他作为唯一血脉,无可推卸的责任。
一丝淡淡的、难以言喻的怅惘,如同夜雾般悄然弥漫心头。
他不由地想得更深。
【萧绝他……在意吗?】
萧绝是摄政王,是皇叔,他本身便代表着皇族萧氏的一支。他或许不需要像自己这样,背负着具体的家族传承压力。但他……真的完全不在意子嗣吗?一个流淌着他血脉的继承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他知道萧绝爱他,那份情感真挚而炽烈,足以跨越性别,无视礼法。但“爱”与“子嗣”,在这个时代,往往是两件截然不同、甚至可能相互冲突的事情。
萧绝今日在宫宴上的维护,是出于对他的爱意与保护,但那份强势的背后,是否也隐含着他对此事的态度?他是否……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沈清言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感受着夜凉如水。
权力巅峰的爱情,固然绚烂夺目,却也伴随着寻常夫妻难以想象的复杂与沉重。子嗣,如同一片潜在的阴云,悄然投射在他们看似坚不可摧的关系之上。
他知道,这个问题,迟早需要面对。
只是不知,当那一天真正来临时,他们又将如何抉择。
月色无声,照亮了他微蹙的眉宇,也照亮了这份位极人臣之下,难以与人言的、深沉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