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日子,定在一个春寒料峭、晨曦微露的清晨。没有仪仗,没有扈从,甚至没有告知任何同僚。靖安王府与忠国公府的后门几乎在同一时刻悄然开启,驶出两辆外观朴素的青篷马车,车辕上坐着打扮成寻常家仆模样的心腹护卫。
沈清言先一步登上了属于自己的那辆马车,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生活了数年、承载了无数惊心动魄与呕心沥血的府邸,目光平静无波。另一边,萧绝在两名贴身近卫的小心搀扶下,也坐进了另一辆车中,他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坚定。
两辆马车汇合后,便沿着预定好的、最为清静的路线,不疾不徐地向城南的明德门驶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在空旷的街巷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们都以为,这将是一次静默的离别,如同水滴融入江河,不惊起半分涟漪。
然而,当马车行至距离明德门尚有里许的一条较为宽阔的街道时,前方驾车的护卫却猛地一勒缰绳,车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王爷,国公爷……前面……”护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有一丝颤抖。
沈清言心生疑惑,轻轻掀开车厢侧帘的一角。下一刻,他的动作僵住了,呼吸也随之凝滞。
只见前方通往城门的大道两旁,黑压压地跪满了人!从街口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城门楼下,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他们身着素衣,没有人喧哗,没有人骚动,只是静静地跪在清晨冰冷的土地上。许多人手中捧着还带着露水的野花、一篮篮干净的鸡蛋、或用红布包裹着的新米。
没有人组织,没有人号召,这完全是百姓的自发行为。
当那两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入这条被无声敬意铺满的长街时,人群中起了细微的波动。人们抬起头,目光追随着马车,眼中饱含着泪水、感激与浓浓的不舍。
不知是谁,用带着哭腔的声音率先喊了出来:
“王爷千岁——!”
这一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涛。
“国公爷万福——!”
“王爷千岁!国公爷万福!”
呼声起初还有些杂乱,随即迅速汇聚成整齐划一、如同海啸般的声浪,冲破了清晨的宁静,直上云霄!许多人一边高呼,一边朝着马车的方向,深深地叩下头去。
他们是在送别那位以雷霆手段扫清奸佞、推行新政、让他们得以安居的摄政王;他们是在送别那位引格物、兴水利、改良农具、让他们得以饱暖的沈阁老!
马车之内,沈清言的手紧紧攥着窗帘,指节泛白。他看着窗外那一片跪倒的民众,看着他们朴实的面容上滚落的泪珠,听着那震彻心扉的真诚呼喊,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冲撞着胸腔,鼻尖酸涩难忍,视线迅速模糊起来。他并非追求虚名之人,但此刻,这万民自发的、最纯粹的敬意,比任何功绩册上的文字都更沉重,更撼动他的心魄。
另一辆马车中,萧绝同样掀开了帘子。他那双惯常冰封着权谋与杀伐的赤眸,此刻清晰地映照着车外那延绵不绝的送行人群。他看着那些跪地叩首的百姓,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千岁”“万福”,坚毅冷硬如他,眼眶也禁不住阵阵发热,一层罕见的水汽迅速弥漫上来,模糊了视线。他一生征战,执掌生杀,自问并非仁德之君,所行之事更多是为了帝国的稳定与强大。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得到这样的……民心。
他看到了人群中有老农捧着颗粒饱满的稻谷,那是格物院新稻种的丰收;
他看到了有工匠模样的人激动地挥舞着手臂,那是受益于新政和工坊兴起的百姓;
他看到了妇人牵着孩童,孩童手中还捏着甜甜的饴糖,那或许是家中因税赋减轻而终于能享用的零食;
他还看到了几个身着靖海卫军服的家眷,正朝着马车深深鞠躬,他们的儿子或丈夫,正在那片蔚蓝的疆域上,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这一切,都与他和沈清言的名字紧密相连。
沈清言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他推开车门,站到了车辕之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道路两旁那看不见尽头的人群,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萧绝看着沈清言的举动,他沉默片刻,也强撑着病体,推开车门,稳稳地站在了车辕上。他没有鞠躬,而是挺直了脊梁,如同他这一生从未弯曲过那般,目光缓缓扫过人群,然后,抬起手,对着万千百姓,郑重地抱拳,行了一个庄重的拱手礼。
这是他对这些淳朴民众,最崇高的致意。
看到两位大人现身还礼,人群中的哭声与呼声更加汹涌,许多人泣不成声,只是不断地叩首。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在这条由泪水、感激与敬意铺就的道路上,向着城门驶去。呼声依旧在身后回荡,如同最隆重的乐章,为他们送行。
直到马车驶出城门,将那震天的呼声与黑压压的人群留在身后,沈清言才重新坐回车内,他闭上眼,任由一滴泪水悄然滑落。萧绝也放下了车帘,靠在车厢壁上,久久无言。
车内一片寂静,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而澎湃的情感。
良久,萧绝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便够了。”
沈清言睁开眼,望向对面那双已然恢复深邃、却依旧残留着动容痕迹的赤眸,轻轻点头,唇角扬起一个含着泪光的、无比释然与满足的微笑。
“是,这便够了。”
半生沉浮,半生操劳,半生杀伐,半生心血……所有的付出,所有的艰辛,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珍贵、最无可替代的褒奖。
江山如画,民心似镜。他们可以真正地,无愧于心,安然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