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傍晚,是一日中最温柔旖旎的时分。灼热的暑气被太湖浩渺的水汽与渐起的晚风悄然驱散,西边的天空正上演着一场盛大而静谧的色彩变幻。金黄、橙红、绛紫、靛蓝,层层晕染,如同最顶级的画师在天幕上肆意泼洒着流光溢彩的颜料,最终都融入那一片无垠的、镜子般的湖水之中,化作万点跃动的碎金。
萧绝与沈清言沿着庄园临湖的长廊缓步而行,结束了下午各自的教学与活动,身上还带着些许阳光的暖意和劳作的微汗。廊外,荷花已过了最盛的时节,但仍有晚开的几支亭亭玉立,在晚风中摇曳生姿,散发着残存的清芬。几株高大的垂柳枝条拂过水面,漾起圈圈涟漪。远山如黛,轮廓在绚烂的天光下显得柔和而深远。
他们在长廊中段一处延伸出去的、半探入水面的小敞轩停步。这里视野极佳,三面环水,正对着日落的方向。轩内设着简单的竹制桌椅,平日里是他们品茶观景的常驻之地。
今日,沈清言的目光掠过那满天华彩与静谧山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将其捕捉、定格下来的冲动。不是用文字,而是用色彩与线条。
“想作幅画。”他转头对萧绝说,眼中映着晚霞,亮晶晶的。
萧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那山、那水、那屋宇、那垂柳、那落日熔金,还有他们身处的这方小小天地,心中了然。“好。”他应道,随即吩咐侍立远处的仆役,去取画具来。
不多时,一张宽大的梨花木画案被安置在敞轩中央,正对着最好的景致。上等的宣纸铺开,压上温润的玉镇纸。一方古旧的端砚,一锭上好松烟墨,几支大小不一的狼毫笔,还有沈清言特意调制的几种简易矿物颜料(他实验室的副产品),一一摆开。
萧绝挽起衣袖,亲自往砚台中注入少许清水,然后拿起那锭墨,手腕沉稳,力道均匀地徐徐研磨起来。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而悦耳的沙沙声,浓郁的墨香随之逸散,与湖风荷香交融在一起。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仿佛这不是在研墨,而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为即将诞生的画作奠定最初的基调。
沈清言则静静立在案前,目光越过长廊的栏杆,在远山、湖面、庄园屋脊、近处荷柳之间缓缓移动,构图在心中渐渐成形。他没有急于动笔,而是让身心都沉浸在这片晚晴美景之中,感受着光线每一刻的细微变化,捕捉着那转瞬即逝却又永恒动人的神韵。
待萧绝研出一池浓淡相宜、光泽内蕴的墨汁,沈清言才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
他先以淡墨侧锋,寥寥数笔,勾勒出远处青山的连绵轮廓,墨色由深及浅,晕染出山峦的远近层次与朦胧气韵。接着,笔锋转至中锋,以更流畅的线条描绘出太湖的波光,并非细绘每一道水纹,而是通过墨色的浓淡干湿和笔意的连贯,表现出湖面的开阔、平静与那映照天光的微妙动感。
然后,他的笔触落到了近处。庄园的白墙黛瓦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宁静安详,他用工笔与写意结合的手法,细致地勾勒出停云轩、听雨榭等主要建筑的飞檐翘角、窗棂门扉,又以大块淡墨渲染墙面的光影,使之既有形,又融于景。湖畔的垂柳,他用干而韧的笔法画出飘拂的枝条,再以湿润的墨点出茂密的叶片,仿佛能感受到晚风拂过柳梢的轻柔。
画到此处,一幅以水墨为主、意境开阔的“江南晚晴”图已初具规模,远山近水,屋舍俨然,疏朗有致,清雅脱俗。
沈清言搁下笔,退后一步审视,点了点头。他将位置让开些许,看向萧绝。
萧绝会意,也拿起一支笔,蘸了稍浓的墨。他没有去动主体山水房舍,而是走到画案另一侧,目光落在画面留白和前景处。
他先是在庄园屋后、远山脚下,以遒劲有力的笔法,添上几株苍松。松干挺拔虬结,松针如铁,墨色浓重,瞬间为清雅的画面注入了一股沉雄坚毅的气骨,仿佛是他们二人经历与精神的某种写照。接着,在湖畔柳树旁,他又以疏淡却见骨力的笔触,画上一丛翠竹,竹叶纷披,清风傲骨,与苍松相映成趣。
最后,他的笔尖转向画面右下角,那一片代表荷塘的留白处。他换了一支更细的笔,蘸了沈清言调制的淡胭脂色,极其认真、甚至堪称温柔地,画上了一茎并蒂莲。两朵莲花相依绽放,一高一低,一俯一仰,花瓣层次分明,色泽娇嫩欲滴,在墨色为主的水天屋宇间,这一点暖红格外醒目,却又和谐无比,仿佛是整个画面情感的凝聚与升华。
添完这几笔,萧绝也放下笔。画面顿时更加丰满、生动,且蕴含了更丰富的情感与象征。苍松翠竹的刚劲清雅,并蒂莲的缠绵相依,巧妙地平衡并深化了山水田园的意境。
两人并肩而立,欣赏着这幅共同完成的画作。夕阳的余晖恰好透过敞轩的窗格,斜斜地洒在未干的画面上,为墨色与淡彩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画中的山水屋舍、松竹莲花,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与他们眼前真实的晚景交相辉映,亦真亦幻。
“该题字了。”沈清言轻声道。
萧绝再次研墨,这次墨汁更浓更匀。沈清言选了一支大小合宜的笔,在画面左上方的留白处,沉吟片刻,落笔写下:
“山河无恙,盛世清欢。”
八个字,行楷相间,清隽舒展,带着一份超然物外的满足与对天下苍生的温和祝愿。这既是画中景致的写照,也是他们内心对如今时局的感知与期许。
接着,在稍下的位置,他又写下:
“与君执手,共此流年。”
字迹变得更为柔和流畅,充满了真挚的情感。这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承诺与当下幸福的直接抒写。
写罢,他将笔递给萧绝。
萧绝接过笔,在沈清言题字的旁边,寻了一处空间,凝神静气,然后以他那沉稳刚劲、力透纸背的笔法,郑重写下:
“死生契阔,白首不离。”
八字誓言,如金石镌刻,与他所画的苍松一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历经沧桑后的深沉眷恋。这是他对沈清言“与君执手”的回应,也是对他们婚姻盟约最核心、最古老的誓言的复述与确认。
最后,在画卷的右下角,他们共同署名。没有官职,没有爵位,沈清言只写了“清言”二字,萧绝则落款“萧绝”。名字并排,一如画中的并蒂莲,相依相伴。
至此,一幅完整的《江南晚晴图》终于完成。它不仅是眼前景物的艺术再现,更是他们二人半生风雨、最终归隐、情感交融、心灵共鸣的浓缩与写照。画中有壮阔山河,有宁静家园,有象征气节的松竹,有寓意深情的并蒂莲,更有他们共同写下的、穿越时空的誓言。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温柔地拂过画卷,也拂过并肩立于画案前的两人。他们的身影被拉长,投在画上,仿佛也成了这幅《江南晚晴图》中,最生动、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是两位看尽繁华、历经沧桑的老人,在属于他们的宁静港湾里,相互依偎,共同欣赏着这盛世晚晴,也共同描绘着他们余生的每一寸光阴。
沈清言看着画,又看看身边的萧绝,心中被一种无比充盈的平静与幸福填满。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萧绝的手。两人手指上的戒指,一温一凉,在渐暗的光线中依然清晰。
萧绝回握住他,握得很稳。
仆役悄然上前,小心地将画卷移开,待墨迹干透后装裱。但画中的意境与情感,早已深深烙印在两人的心中。
晚风渐凉,星子开始在东方的天幕上探头。庄园内,灯火次第亮起,炊烟袅袅,饭香隐约。
“回吧。”萧绝道。
“嗯。”沈清言点头。
他们携手,离开敞轩,沿着长廊,走向那灯火温暖、属于他们的家。身后,是无边夜幕降临下的太湖,以及那幅已然诞生、必将流传的《江南晚晴图》。
画卷记录下了这江南晚晴中最美的风景——那相依的身影,那交融的灵魂,那历经千帆后归于平淡却深邃如海的幸福。
新的生活篇章,在这幅画的见证下,在这片宁静与幸福中,缓缓展开,悠长,温暖,直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