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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十二月初的清晨,轧钢厂办公楼前的空地上积着一层薄雪。灰白色的天空低垂,几片零星的雪花还在飘,落在已经冻硬的地面上,很快融化不见。厂区里机器的轰鸣声比往日沉闷些,像是被这初冬的寒冷压住了喉咙。

小会议室的门紧闭着。走廊里站着几个人——林建国、王师傅、李科长,还有苏嫣然和苏染染姐妹。没人说话,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八点半,嘀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门开了。

郑组长站在门口,脸色比窗外的天空还要阴沉。他扫了一眼走廊里的人,声音很平:“都进来吧。”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几个人——调查组的两个组员,技术科的一个老工程师,还有……许大茂。

许大茂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穿着那件不太合身的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油亮,但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指节发白。看见林修远进来,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随即又强作镇定,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都坐。”郑组长指了指会议桌旁的空椅子。

林修远在苏嫣然身边坐下。苏染染坐在姐姐的另一侧,眼睛瞪着许大茂,像要喷出火来。林建国和王师傅坐在他们身后,李科长则坐在调查组旁边。

会议桌上摊着几份文件——匿名信的复印件,几份笔迹样本,还有一份技术鉴定报告。

“今天召集大家来,”郑组长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桌上,“是要公布关于匿名信事件的调查结论。”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停在许大茂脸上。

“经过笔迹鉴定和技术分析,现已查明,匿名信的作者——”郑组长顿了顿,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是许大茂同志。”

“哗——”

苏染染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的脸涨得通红,手指颤抖地指向许大茂:“你……你混蛋!”

“染染!”苏嫣然拉住妹妹的手,把她按回椅子上。但苏嫣然自己的手也在抖,嘴唇抿得发白。

许大茂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腾”地站起来,声音尖厉:“诬陷!这是诬陷!我……我没写过什么匿名信!”

“坐下。”郑组长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许大茂还想说什么,但被郑组长的目光慑住,不情愿地坐了回去。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郑组长拿起桌上的鉴定报告:“技术科的李工程师做了笔迹鉴定。虽然匿名信是用左手书写,刻意改变了笔迹特征,但在笔画转折、起笔收笔的习惯,以及某些特殊字的写法上,与许大茂同志的日常工作笔迹存在高度一致性。”

他把一份文件推到许大茂面前:“这是你上个月写的宣传稿原件,这是匿名信的放大比对图。你自己看。”

许大茂哆嗦着拿起文件。他的眼睛在纸面上快速移动,脸色越来越白,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

“我……我不懂什么笔迹鉴定……”他声音发虚,“这……这能说明什么?万一……万一是有人模仿我的笔迹呢?”

“模仿?”李科长冷笑一声,“许大茂,你知道笔迹鉴定看什么吗?不光是字形,还有笔压、运笔速度、连笔习惯。这些深层书写特征,不是模仿能模仿出来的。”

他站起身,走到许大茂面前,指着鉴定报告上的一处:“你看这个‘的’字,你习惯把右边的‘勺’写成半圆,末端上挑。匿名信里所有的‘的’字都是这个写法。还有这个‘问题’的‘题’字,你习惯把最后一点拉得很长,匿名信里也一样。”

许大茂的手开始发抖,文件纸在他手中哗啦作响。

“不光如此。”郑组长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我们还找到了你购买信纸的凭证。上个月二十五号,你在厂门口的供销社买了一沓信纸,和匿名信用的纸张完全一致。”

那张小小的购买凭证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许大茂的心理防线。他的肩膀垮下来,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在椅子上。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许大茂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隐隐传来的机器轰鸣。

就在这时,许大茂忽然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疯狂的光。他猛地指向苏嫣然:“是她!是她让我写的!她嫉妒林修远出风头,想分功劳,又怕别人说闲话,所以让我写匿名信,把事情搅浑!”

这突如其来的反咬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嫣然睁大眼睛,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苏染染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我姐才不会做这种事!”

“怎么不会?”许大茂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变得尖利,“她一个女同学,凭什么把名字写在图纸上?还不是靠……靠那种关系!她怕事情败露,就想把水搅浑!我是被她利用的!”

他的话语像毒蛇一样在会议室里游走,恶毒而阴险。

林修远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看许大茂,而是看向郑组长:“郑组长,我能说几句吗?”

“你说。”郑组长点头。

林修远走到会议桌前,目光平静地扫过许大茂那张扭曲的脸,然后转向调查组。

“许大茂同志说,苏嫣然嫉妒我出风头,想分功劳。”他的声音很稳,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那么我想请问,如果她真的只想分功劳,为什么要在设计过程中提出那么多具体的、有价值的改进建议?”

他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设计草稿本——就是苏嫣然在答辩时展示的那本。翻到十月十五日那一页。

“这是可调手柄的构思记录。旁边这行小字:‘林修远说,高度可调,适应不同使用者。我认为可以设计三个档位,用插销定位。’”林修远抬起头,“如果只是想分功劳,需要这么具体地思考设计细节吗?”

他又翻到十月二十日那页:“这是滤网设计的讨论。我的原始设计是用螺栓固定,苏嫣然提出:‘农村干活,工具少,最好不用螺丝刀。’这才有了插拔式结构。如果只是想分功劳,需要这么设身处地为使用者着想吗?”

一页一页,一条一条。林修远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清晰,冷静,像手术刀一样剖开谎言。

许大茂的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那……那也可能是装的……”

“装的?”林修远看着他,“许大茂同志,你知道设计一台机器要花多少心血吗?从构思到计算,从画图到修改,要反复推敲,要反复验证。苏嫣然同学提出的每一个建议,我都要重新计算强度,重新校核尺寸,重新考虑工艺可行性。如果是装的,需要这么认真吗?”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些:“而且,许大茂同志,你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

所有人都看着他。

“如果苏嫣然真的只是想分功劳,她根本不需要找你写匿名信。”林修远一字一句地说,“因为在设计完成的那一刻,她的名字已经写在图纸上了。技术科评审通过了,厂里试制通过了,机器已经造出来送到农村了。她的功劳,是实实在在的,是所有人都认可的。”

他转向郑组长:“一个已经拥有实实在在功劳的人,为什么要冒险去做一件可能毁掉这一切的事?这符合逻辑吗?”

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郑组长缓缓点头。

许大茂的额头上冒出更多的冷汗。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林修远没给他机会。

“至于许大茂同志为什么要写这封匿名信,”林修远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许大茂脸上,“我想,可能跟他在车间里的几次行为有关。”

他看向王师傅:“王师傅,您还记得吗?实习第一天,许大茂同志在车间门口拦住苏家姐妹,说要‘关心’她们,还请她们看电影。”

王师傅冷哼一声:“记得。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后来,他又多次在食堂‘偶遇’苏家姐妹,说要带她们逛北京城。”林修远继续说,“但苏嫣然同学每次都礼貌地拒绝了。因为她觉得,一个厂里的干部,对女学生过于热情,不合适。”

他的话语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所有人记忆中的锁。几个在场的车间主任互相看了一眼,都想起了那些细节。

“所以,”林修远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重锤,“当许大茂同志看到苏嫣然同学因为设计抽水机获得认可,看到我和她因为合作而走得近,他可能觉得……自己的‘关心’被忽视了,被拒绝了。于是,嫉妒、怨恨,让他做出了这样的事。”

“你……你血口喷人!”许大茂猛地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的脸扭曲着,眼睛通红,“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关心同志!”

“关心同志?”一直沉默的苏嫣然忽然开口。

她站起身,走到许大茂面前。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很坚定。

“许大茂同志,如果你真的关心同志,”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为什么在匿名信里,要用‘生活作风问题’这样的词来诋毁我?你知道这几个字对一个女同学意味着什么吗?”

她的眼眶红了,但强忍着没有流泪:“你知道这几天,我听到多少闲言碎语吗?你知道我父母接到多少‘关心’的电话吗?你知道我妹妹因为维护我,跟多少人吵过架吗?”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这就是你的‘关心’?”

许大茂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

郑组长站起身。他的脸色铁青,眼神冷得像冰。

“许大茂同志,”他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许大茂的嘴唇哆嗦着,目光在会议室里游移——林修远的冷静,苏嫣然的悲愤,苏染染的愤怒,王师傅的鄙夷,李科长的失望,还有调查组那两个组员冰冷的目光。

他忽然崩溃了。

“我……我只是一时糊涂……”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看到他们……他们那么得意,我……我心里不平衡……我……我真的只是一时糊涂……”

他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许大茂压抑的呜咽声,和窗外渐起的风声。

郑组长沉默了很久。他看向林修远和苏嫣然:“调查结论已经清楚。匿名信事件,是许大茂出于个人嫉妒和报复心理,捏造事实,诬告他人。厂里会做出严肃处理。”

他顿了顿:“至于你们两位,清者自清。这段时间受委屈了。”

林修远点点头:“谢谢郑组长。”

苏嫣然也轻声说:“谢谢。”

郑组长摆摆手,示意两个组员把许大茂带出去。许大茂像一滩烂泥,被架着离开了会议室。走廊里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哭声,渐渐远去。

会议室里重新安静下来。阳光终于穿透云层,从窗户照进来,在地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

林建国走到儿子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王师傅也走过来,递给林修远一支烟——不是让他抽,只是递给他。这是老师傅表达认可的方式。

李科长走到苏嫣然面前,声音温和了些:“小苏同学,让你受委屈了。你的那些设计建议,真的很宝贵。以后有什么想法,尽管来找技术科。”

苏嫣然点点头,眼睛又红了,但这次是因为感动。

苏染染抱住姐姐,眼泪终于掉下来:“姐,我就知道你是清白的……”

林修远看着这一幕,心里那块压了多日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窗外的雪停了。云层散去,天空露出澄澈的蓝色。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真相大白,阴霾散去。

而他和苏嫣然之间那份因合作而生、因风波而固的信任,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珍贵,更加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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