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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周一下午的轧钢厂技术科笼罩在一种独特的氛围里。

房间很大,靠墙立着几排深褐色的木制资料柜,柜门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工艺文件、设备图纸、技术标准、革新成果。房间中央是几张拼在一起的大绘图桌,桌面上铺着已经磨损的绿色台布,几盏带绿色灯罩的绘图灯低垂着,尽管是白天,也亮着两三盏。

空气里弥漫着混杂的气味——油墨、纸张、烟草,还有老式暖气管散发的铁锈味。四五个技术人员分散在房间各处,有的伏在桌前计算数据,有的站在图板前绘制草图,还有一个老工程师戴着套袖,正用放大镜检查一张晒蓝图上的尺寸标注。

门被推开时,只有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抬起头。他看见林建国带着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进来,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林师傅,您怎么来了?找科长?”

“李工在吗?”林建国问。他今天特意换了身干净的工作服,头发也梳得整齐。

“在里间,正跟张工讨论那个加热炉改造方案呢。”年轻技术员指了指房间最里面那扇关着的门,“要不您先坐会儿?”

“好,谢谢。”

林建国带着林修远和苏嫣然在靠墙的长条凳上坐下。苏嫣然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里面装着那份重新誊抄、做旧处理过的图纸。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袋子的边缘,动作很轻,但林修远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林修远自己倒是平静。他环视着这个房间,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图纸,那些挂在墙上的各种图表,还有角落里那台老式手摇计算机。这个时代的“技术核心”就是这样,质朴,粗粝,但充满实实在在的智慧。

等了约莫十分钟,里间的门开了。两个中年男人走出来,边走边讨论着什么“热效率”“烟气余热”。走在前面的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大约五十岁,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后面跟着个稍微年轻些的,手里拿着笔记本。

“李科长。”林建国站起身。

瘦高个停下脚步,推了推眼镜:“林建国?有事?”

他的语气很平淡,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直接。林建国在厂里是六级钳工,技术好,人缘好,但在技术科这些“知识分子”眼里,终究是工人,隔着一层。

“有事想请您看看。”林建国从苏嫣然手里接过档案袋,双手递过去,“我儿子他们设计了个东西,想请您给把把关。”

“你儿子?”李科长接过档案袋,瞥了林修远一眼,“多大了?”

“十六,中专机械专业的。”林建国说。

李科长“哦”了一声,没多问,走到最近的一张绘图桌前,解开档案袋的绕线。另外几个技术人员也凑了过来——技术科难得有新鲜事,尤其是工人师傅带着学生孩子来“请教”。

图纸被缓缓展开。

第一眼,李科长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不是嫌图纸差,恰恰相反——图纸太规整,太专业了。主视图、俯视图、左视图、剖视图、零件详图、装配图,一应俱全。线条粗细分明,字体是标准的仿宋体,尺寸标注完整,公差配合合理,技术要求明确。

这完全是一张可以送进车间加工的正式生产图纸。

“这是……你画的?”李科长抬起头,看向林修远。

“是。”林修远站起身,“还有苏嫣然同学的一些建议。”

他指向图纸右下角。李科长的目光移到那行小字上:设计者:林修远,苏嫣然。

房间里的气氛变了。刚才还带着些随意和好奇的技术人员们,此刻都认真起来。那个戴套袖的老工程师放下放大镜,走到图纸旁;年轻技术员也凑近了些;就连刚才和李科长讨论方案的张工,也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起来。

“简易抽水机……”李科长喃喃念着图纸标题下的说明文字,“设计扬程:五丈。设计流量:每小时两立方米。动力:人力或小型柴油机……”

他的手指顺着图纸上的线条移动,停在了泵体结构处。那是整个设计的核心——一个双作用柱塞泵,结构简单但巧妙。

“这个泵体……”李科长忽然抬头,“为什么设计成可拆卸式?一般抽水机都是一体铸造。”

“为了维修方便。”林修远回答,“如果泵体内部磨损或者堵塞,可以拆开清理或更换零件,不用整个报废。”

李科长点点头,手指继续移动,停在连杆机构上:“这个手柄高度可调……是什么考虑?”

这次回答的是苏嫣然。她站起身,声音有点紧,但很清晰:“考虑到使用者的身高差异。农村里,男人要下地干活,抽水浇地经常是妇女和半大孩子在做。可调手柄能让不同身高的人都用得顺手。”

李科长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但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他继续往下看。

“这个滤网设计……”张工忽然开口,他指着进水口的那个结构,“插拔式清理?不用工具?”

“对。”林修远解释,“滤网框上加了两个手柄,清理时直接拉出来,清理完插回去。卡槽里有橡胶密封条,保证密封性。”

“巧妙。”张工点点头,“农村干活,工具少,这个设计实用。”

房间里的讨论渐渐热烈起来。技术人员们围着图纸,你一言我一语:

“这个注油管延伸设计好,不用趴地上加油。”

“t形手柄握持感应该不错,比传统的直杆省力。”

“简易计数器……虽然精度不高,但能让使用者心里有数,知道大概抽了多少水。”

“一键式放水阀,操作简单,适合没经验的人用。”

每一个细节都被仔细审视,每一个设计意图都被追问。林修远一一回答,语气平稳,解释清晰。有时候苏嫣然会补充一些关于使用场景的考虑,比如灰尘环境下的防尘设计,比如操作力度的大小标注。

李科长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听着,看着,手指在图纸上轻轻敲着。等所有问题都问完,所有细节都讨论过,他才直起身,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

“这图,”他重新戴上眼镜,看着林建国,“真是这两个孩子画的?”

“是。”林建国点头,“我儿子画的主图,苏同学提了不少改进建议。”

“学了多久机械?”

“我儿子从小跟我看图纸,上中专后系统学的。苏同学是这学期开始学的。”

李科长沉默了几秒,然后忽然笑了。那笑容很复杂,有惊讶,有赞叹,也有一种“后生可畏”的感慨。

“老林啊,”他拍拍林建国的肩膀,“你养了个好儿子。”

他又看向林修远和苏嫣然:“这图纸,够得上我们技术科正式项目的水平了。不,应该说,比我们一些正式项目考虑得还周到——不光有技术参数,还有使用便利性,还有人机工程学。”

这话一出,房间里其他技术人员都暗暗点头。他们都是内行,太清楚这张图纸的分量了——它不是那种追求技术先进的“炫技”作品,而是一台真正为使用者着想、考虑了现实条件、每个细节都透着用心的好设计。

“李科长,”林建国适时开口,“这图纸,我们想献出去。我老家今年大旱,急需抽水机。如果这机器能造出来,也许能帮上忙。”

“献图?”李科长一愣,“你们不打算自己……”

“我们就是学生和工人,没条件试制。”林修远接过话,“如果能通过正规渠道,把图纸变成实物,帮助需要的人,就够了。”

他说得很坦然,没有半点不舍或算计。

李科长看着他,又看看苏嫣然,最后目光落回图纸上。他沉吟了片刻:“这样,图纸先留在我这儿。我组织科里同志再仔细研究一下,做个技术评审。如果确实可行,我向厂领导汇报,看能不能作为厂里的技术革新项目立项试制。”

他顿了顿:“当然,如果立项,设计者的名字一定会保留。这不是剽窃,是正规的成果转化流程。”

“谢谢李科长。”林修远和苏嫣然齐声说道。

“别谢我。”李科长摆摆手,“是你们自己的本事。说实话,我在技术科干了二十年,见过不少‘天才设计’,但像这样既专业又接地气的,不多。”

他看向林修远:“你以后要是毕业了,想进技术科,跟我说一声。”

这话的分量很重。技术科是轧钢厂的技术核心,进来的人至少是中专毕业、有多年经验的。李科长这话,等于提前给了个承诺。

林修远礼貌地点头:“谢谢科长,我会继续努力。”

又交代了几句细节,三人离开技术科。走出那扇门时,外面的走廊显得格外明亮。下午的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出长长的光斑。

一直走到厂区主干道上,林建国才长长吐了口气。他看看儿子,又看看苏嫣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成了。”

“谢谢林叔叔。”苏嫣然轻声说。

“谢我干什么?”林建国摇头,“是你们自己的本事。刚才李科长那眼神,我可是头一回见——他是真服气。”

三人往厂门口走。路上遇到几个工人,都跟林建国打招呼,好奇地看着他身边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老林,这谁啊?”

“我儿子,和他同学。”

“哟,都这么大了!在哪儿上学呢?”

简单寒暄几句,继续往前走。林修远能感觉到,父亲今天走路时,背挺得比平时更直。

到了厂门口,林建国停下脚步:“你们回学校吧,路上小心。有消息我会让修远告诉你。”

“好。”苏嫣然点头,“谢谢林叔叔。”

林建国摆摆手,转身回厂里了。

林修远和苏嫣然站在厂门外,看着那道宽厚的背影消失在厂房之间。秋日的风吹过,带着煤烟和金属的气息。

“你父亲真好。”苏嫣然忽然说。

林修远转头看她。

“他那么支持你,还帮我们联系技术科。”苏嫣然轻声说,“我爸妈……他们虽然也支持我读书,但如果我说要设计机器、献图纸,他们肯定会说‘别耽误学习’。”

她的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淡淡的羡慕。

“你父亲笔记里那些经验,对设计很有帮助。”林修远说,“比如那个锥面密封的改进,就是受他启发。”

苏嫣然眼睛亮了亮:“真的?”

“真的。”林修远点头,“所以这机器,是很多人智慧的结晶。你父亲的经验,你的建议,我的图纸,还有技术科那些工程师的专业审视。”

苏嫣然笑了。这次的笑容很轻松,像卸下了什么重担。

两人往公交站走。夕阳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投在煤渣路上,拉得很长,偶尔交错在一起。

“你说,”苏嫣然望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天空,“那台机器,真的能造出来吗?”

“能。”林修远的回答很肯定,“图纸没问题,工艺没问题,剩下的就是时间和程序。”

“那……造出来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苏嫣然的声音里带着憧憬,“会不会真的帮到很多人?”

“会的。”林修远说,“至少,会帮到我家乡那些正在抗旱的乡亲。”

公交车来了。两人上车,找了并排的座位坐下。车厢里人不多,摇摇晃晃地行驶在秋日的街道上。

苏嫣然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忽然轻声说:“今天……我很高兴。”

林修远转头看她。

“不是因为被夸奖。”苏嫣然继续说,“是因为我们做的东西,被真正懂行的人认可了。而且,它可能会变成真的机器,真的帮到人。”

她的侧脸在车窗外的光线中显得很柔和,眼睛亮晶晶的,映着夕阳的余晖。

林修远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车窗外,城市渐渐亮起灯火。而在他心里,一个清晰的认知正在形成——这张图纸带来的,不仅仅是一台可能问世的机器,还有一段真诚的合作,一份彼此的认可,和一个共同成长的故事。

公交车在下一个站点停下。几个工人上车,带着一身工厂的气息。

苏嫣然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林修远:“下周,咱们还去车间实习吗?”

“去。”林修远说,“实习要继续,学习也要继续。”

“嗯。”苏嫣然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车继续向前行驶,驶向那个熟悉的校园,驶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的未来。

而在轧钢厂技术科里,那盏绿色的绘图灯下,几个技术人员还围在那张图纸旁,讨论声直到夜幕降临仍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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