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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腊月二十六,年关近了。

胡同里多了些年节的气息——虽然物资紧缺,但家家户户还是尽力张罗着。窗户上贴了新的窗花,有的是红纸剪的,有的是旧报纸描的,总算添了点喜庆的颜色。空气里飘着炸丸子的油香、蒸馍馍的麦香,还有孩子们难得的欢笑声。

林修远背着药箱走在胡同里,药箱随着脚步轻轻晃动。这些天他格外忙——天冷,生病的老人孩子多。王奶奶的老寒腿又犯了,疼得夜里睡不着;刘大爷咳嗽加重,痰里带了血丝;就连身体一向硬朗的韩奶奶,也因为受凉发起了低烧。

他一家家地看,一家家地治。

针灸,推拿,开方子。遇到家境实在困难的,他连药钱都不收,只说“等年后再算”。街坊们感激,有的塞两个鸡蛋,有的给一把自家晒的干菜,他都坦然收下——不收,人家心里反而不安。

但在这些寻常的看诊之外,林修远还做着另一件事。

更隐蔽,更小心。

这天下午,他看完最后一户病人——是前院阎埠贵家的小孙子,得了百日咳,咳得小脸通红。他扎了几针,开了方子,又留下两小包自制的止咳散。

阎埠贵送他到门口,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说:“修远,你要的东西,我托人打听到了。”

林修远脚步一顿。

“西城鸽子市后头,有条死胡同。”阎埠贵声音更低了,“第三个门,敲三下停一下,再敲两下。接头人姓赵,都叫他赵老四。说是……说是收老药。”

“谢谢阎老师。”林修远点点头,神色平静。

“修远啊,”阎埠贵犹豫了一下,“那种地方……能不去,还是别去。现在抓得严。”

“我知道分寸。”林修远说,“就是家里有些祖传的药材用不上,想换点实用的东西。不碍事。”

阎埠贵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没再劝。只是又补了一句:“要是遇到麻烦,报我的名字。我在西城还有几个学生,能说上话。”

“嗯。”

离开阎家,林修远没有直接回家。他在胡同里绕了几圈,确认没人注意,才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布包,揣进怀里。

布包里,是三颗“健体丸”。

这是他这几天在洞天里新做的,用的材料和给父母的一样,只是成色稍次——不是他做不出更好的,而是不能。太好的东西,反而惹眼。

天色渐暗。

林修远换了身深灰色的旧棉袄,戴了顶半旧的毡帽,帽檐压得低低的。他把药箱留在家里,只身出门。

西城离南锣鼓巷不远,走路半个多小时。越往西走,街上的行人越少,路灯也稀疏。冬天的傍晚黑得早,才五点多,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鸽子市早就散了,空荡荡的场地上只有几堆垃圾和积雪。林修远按照阎埠贵说的,绕到场子后头,果然看见一条窄窄的胡同。胡同很暗,两边是高墙,墙头插着碎玻璃。

他走进去,脚步放得很轻。

第三个门,是扇斑驳的木门,门上的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还有隐约的说话声。

林修远站定,抬手,敲了三下。

停顿两秒,又敲了两下。

里面的说话声停了。过了几秒,门拉开一条缝,一只眼睛在门缝后打量他:“找谁?”

“赵老四。”林修远说,“阎老师介绍的。”

门又开大了些。一个四十来岁的精瘦男人探出身,上下看了看林修远,侧身:“进来吧。”

屋里比外面暖和些,生着个小煤炉。灯光昏暗,是盏煤油灯,拧得很小。除了赵老四,屋里还有两个人,一个坐在桌边抽旱烟,一个靠在墙边,眼神警惕。

“坐。”赵老四指了指条凳,“阎老师介绍的?什么路数?”

林修远坐下,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放在桌上,打开。

三颗褐色的药丸露出来,在煤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赵老四凑近看了看,又拿起来一颗,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眼神微动:“药?什么药?”

“健体丸。”林修远声音平稳,“温补气血,祛除暗疾。老人体虚、久病体弱者可用,每月一颗,连用三月见效。”

“哪来的?”旁边抽旱烟的男人开口,声音沙哑。

“祖传方子,自己做的。”林修远说,“药材难得,只做了这些。”

赵老四和抽旱烟的男人交换了个眼神。靠墙的那个走过来,也拿起一颗药丸,仔细看了看,又掰下一点粉末,放在舌尖尝了尝。

片刻,他点点头:“药性纯,配伍正。是好东西。”

赵老四脸上有了笑容:“小兄弟,怎么称呼?”

“姓林。”林修远没说全名。

“林兄弟,”赵老四搓搓手,“这药,你想怎么换?”

“看你们有什么。”林修远说,“黄金、玉石、或者……票。”

他说“票”的时候,声音很轻,但屋里三个人都听清了。

赵老四眯起眼睛:“票?什么票?”

“粮票,布票,工业券。”林修远顿了顿,“或者……其他紧俏的。”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抽旱烟的男人磕了磕烟袋锅:“林兄弟,这药是好,可值不了那么多。现在什么年月?票比钱金贵。”

“我知道。”林修远看着他们,“所以三颗一起换。换多少,你们开价。”

赵老四沉吟片刻,站起身,走到里屋。过了一分钟出来,手里拿着个小布袋。他把布袋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是两根小黄鱼,黄豆大小,在灯光下泛着暗淡的金光。还有一小卷各种票证——粮票、布票、肉票、油票,甚至还有两张肥皂票和一张火柴票。

“这些。”赵老四说,“换你三颗药。”

林修远扫了一眼,心里估算着价值。两根小金鱼,大概值两百块钱。那些票,按黑市价,也能值个几十块。三颗成本几乎为零的健体丸,换这些,足够了。

但他没立刻答应。

“再加点。”他说,“我家里缺棉花票。今年冬天冷。”

赵老四愣了一下,笑了:“林兄弟是个懂行的。”他又转身回里屋,这次拿出一小沓棉花票,大概有五六斤的量。

“就这些了。”赵老四说,“再多,这生意就亏了。”

林修远点点头,把药丸推过去。赵老四小心地收起来,又把布袋推给林修远。

交易完成。

林修远没多留,把东西揣进怀里,起身告辞。赵老四送他到门口,忽然说:“林兄弟,以后有好东西,还来找我。我这儿……什么都能换。”

“嗯。”林修远应了一声,走出门。

门在身后关上。胡同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路口隐约透进一点路灯的光。他快步走出胡同,在巷口停了一下,神念悄然铺开。

周围没有人跟踪,也没有异常。

他松了口气,转身上了另一条路,绕了一大圈,才往家的方向走。

路上,寒风刺骨。他把手揣在怀里,摸着那个装着金子和票证的小布袋,心里盘算着。

两根小金鱼,可以留着,将来或许有用。那些票证……粮票布票给家里用,肉票油票过年可以改善生活。棉花票最实用——母亲那床棉被盖了十几年,早就硬得跟铁板似的,该换新的了。

还有那些肥皂票、火柴票……可以送给胡同里最困难的那几户。不显眼,但能解燃眉之急。

回到四合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各家窗户透出昏黄的光,炒菜声、说话声、孩子的笑闹声,汇成一片嘈杂而温暖的背景音。

林修远推开自家院门。厨房里飘出炖白菜的香味,李秀兰正在灶台前忙碌。林晓月跑过来:“哥,你回来啦!妈今天买了豆腐,炖白菜可香了!”

“嗯。”林修远摸摸妹妹的头,走进堂屋。

林建国坐在桌边看报纸,看见儿子回来,放下报纸:“今天怎么这么晚?”

“看了几家病人。”林修远说,“阎老师家孙子病了,多待了会儿。”

林建国点点头,没多问。

吃饭时,林修远看似随意地说:“爸,妈,我今天看病,那家人硬塞给我几张票。”他从怀里掏出那沓棉花票,放在桌上,“说是用不上,给咱们过年用。”

李秀兰拿起棉花票看了看,眼睛一亮:“哟,这么多?这下好了,你那床旧被子可以翻新了!”

林建国也看了看,没说话,只是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里有询问,但更多的是信任——他知道儿子有分寸,不该问的不问。

“我还换了两张肉票。”林修远又掏出肉票和油票,“过年咱们包顿饺子。”

“太好了!”林晓月高兴地拍手。

李秀兰却犹豫了:“修远,这……合适吗?那家人……”

“妈,您放心。”林修远给她夹了块豆腐,“那家人条件不错,是真心感谢。咱们收着,他们也安心。”

这话半真半假。但他语气坦然,眼神清澈,李秀兰也就信了。

吃完饭,林修远帮着收拾碗筷。趁母亲不注意,他把剩下的肥皂票、火柴票悄悄塞进灶台旁的抽屉里——母亲平时放零钱和票据的地方。她会发现的,会以为是儿子看病换来的,不会多问。

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不张扬,不突兀,像春雨一样,悄无声息地滋润这个家,还有那些值得帮助的人。

收拾完厨房,林修远回到自己屋里。他关上门,从怀里取出那个小布袋,倒出那两根小金鱼。

黄豆大小的金块,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沉甸甸的光泽。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成色——足金,纯度很高。

这东西现在用不上,也不能用。但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他把小金鱼重新包好,想了想,没有藏在家里,而是意念微动,将其收进了洞天——那里最安全。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远处传来隐约的鞭炮声——有孩子等不及,提前放起了小炮仗。噼噼啪啪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

年要来了。

这个年,会比往年好过一些。母亲的被子会暖和,桌上的饭菜会丰盛,妹妹会有新衣服——他用那些布票,加上之前攒的,可以给妹妹扯块花布做件新褂子。

而胡同里最困难的那几户,也会因为他悄悄放在窗台上的肥皂、火柴,少一点窘迫,多一点暖意。

这就够了。

林修远轻轻关上窗,挡住外面的寒气。

屋里,炉火正旺。

他坐在桌边,翻开那本《陈氏医案》,就着煤油灯继续看起来。

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少年的侧脸沉静而专注。

窗外,夜色渐浓。

但在这个小小的家里,在这个被悄然守护的胡同里,温暖正在一点点积蓄,希望正在悄悄生长。

像雪地下的草芽,像寒冬里的炉火。

静默,但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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