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五月底,芒种前后。
天气真正热起来了。胡同里的槐树叶子浓密得像一团团绿色的云,知了在枝叶间扯着嗓子叫,一声高过一声,叫得人心头莫名烦躁。午后阳光白花花地晒着,青石板路反射着刺眼的光,空气里浮动着灰尘和燥热的气息。
林修远背着药箱,从外头回来。
他刚去给胡同西头王奶奶扎了针——老人家风湿痛的老毛病,一到换季就犯。扎完针,又留了包自己配的草药,嘱咐用艾叶水泡脚。王奶奶千恩万谢,非要塞给他两个煮鸡蛋,他推脱不过,只好收下。
进了四合院前院,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十年了。
这座院子,这些人,这些事。
他站在前院中央,目光缓缓扫过。
西厢房贾家的窗户开着,里头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是贾张氏。那声音又干又哑,像是破风箱在拉,中间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咒骂。窗户纸破了几个洞,用旧报纸糊着,报纸泛黄发脆,边角卷曲着。窗台上摆着两个腌菜坛子,坛口蒙着灰扑扑的布,布上落着苍蝇。
林修远记得,十年前贾家的窗户纸总是糊得整整齐齐,窗台擦得锃亮,贾张氏那时候虽然刻薄,但精气神足,嗓门大得能传遍半个院子。
现在……
他轻轻摇头,正要往后院走,贾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秦淮茹端着一盆脏水走出来。
三十出头的女人,看着像四十多了。头发随便在脑后挽了个髻,露出细瘦的脖颈。脸色黄黄的,眼角皱纹明显,身上的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用同色的布勉强缝补过。她低着头,没看见林修远,走到院墙根的下水道口,把脏水“哗”地泼出去。
水花溅起,在阳光下泛着浑浊的泡沫。
泼完水,秦淮茹直起身,这才看见站在院里的林修远。她愣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勉强,像是硬生生从疲惫里扯出来的。
“修远……回来啦。”声音也哑,带着小心翼翼。
“秦姨。”林修远点点头,“贾奶奶又咳嗽了?”
“老毛病了。”秦淮茹把盆抱在怀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盆沿,“天气一潮就犯,夜里咳得睡不好。”
“我那儿还有些枇杷叶,晒干了,泡水喝能润肺。”林修远说,“等会儿我送过来。”
秦淮茹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那……那多不好意思。上回棒梗那事……”
“一码归一码。”林修远打断她,“孩子病了是孩子的事。”
这话说得平静,却让秦淮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修远,姨知道,这些年……贾家对不住你们林家。棒梗那孩子不懂事,我……”
“秦姨,”林修远声音温和,但话里的意思很明确,“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您照顾好贾奶奶,注意身体。”
他说完,点点头,转身往后院走。
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很轻,像猫叫,但在这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林修远脚步没停。
有些眼泪,流了也就流了。有些债,欠了也就欠了。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对不起,都能换来没关系。他能给一包枇杷叶,能给几句医嘱,但更多的,给不了,也不想给。
回到后院,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中院传来“咣当”一声——像是铁盆摔在地上的声音。
接着是傻柱的吼声:“滚!都给老子滚!”
林修远站住脚,侧耳听。
几个半大孩子的哄笑声,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中院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他想了想,转身往中院走。
中院的水池边,傻柱正弯腰捡地上的铁盆。盆摔瘪了一块,里头原本洗着的几件衣服散了一地,沾满了泥水。傻柱的手指粗大,笨拙地抓着湿漉漉的衣服,一件一件往盆里扔。
林修远走近了才看清,傻柱的背微微佝偻着——不是天生的,是那种长期劳累、心事重重压出来的弧度。头发花白了大半,乱糟糟地支棱着。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尤其是眉心那道竖纹,即使不皱眉的时候也清晰可见。
“柱叔。”林修远叫了一声。
傻柱猛地回头,看见是他,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个笑容:“修远啊。”
那笑容里没了十年前那种混不吝的劲儿,只剩下疲惫,和一丝说不清的苦涩。
“刚才那几个孩子……”林修远问。
“街坊家的小崽子。”傻柱把最后一件衣服扔进盆里,直起身,捶了捶腰,“见我回来,扔石头,喊‘傻柱傻柱,娶个寡妇养野种’。”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
林修远沉默。
傻柱和秦淮茹的事,这些年院里院外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傻柱傻,被个寡妇拖累半辈子;有人说秦淮茹精,吸干了傻柱的血;还有人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外人管不着。
“柱叔,”林修远开口,“您……还好吧?”
傻柱端起盆,走到水池边重新接水。水龙头“哗哗”地响,他的声音混在水声里,有些模糊:“好不好的,不就这么过么。厂里活少了,工资降了,秦淮茹那边……唉。”
他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林修远看着他把衣服泡进水里,倒了点肥皂粉,开始用力搓洗。那双曾经颠勺掌灶的手,如今泡在肥皂水里,搓着别人的衣服——大部分是贾家老小的,他自己的衣服就那么一两件,洗得发白了还舍不得扔。
“柱叔,”林修远忽然说,“我听说,街道办最近在组织就业培训,学修自行车、修收音机。您要是有兴趣……”
傻柱搓衣服的手停了一下。
“修远,”他转过头,看着林修远,眼神复杂,“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院里多少人受过你的恩惠,叔心里清楚。但叔这岁数了,学新东西……”
“岁数不是问题。”林修远说,“您是厂里出来的,手上活细,学这个快。学成了,哪怕摆个摊,也比现在强。”
傻柱没说话,低头继续搓衣服。但林修远看见,他搓衣服的力道更重了,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半晌,傻柱闷闷地说:“我再想想。”
“嗯。”林修远不再多劝,“您要是决定了,跟我说一声,我帮您问问。”
说完,他转身离开中院。
走到月亮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傻柱还站在水池边,低着头,一下一下搓着衣服。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地上。
回到自家屋前,林修远推门进去。
屋里比外头凉快些——窗户开着,穿堂风徐徐地吹。李秀兰坐在窗边做针线,林晓月在桌前看书,听见动静,两人都抬起头。
“哥回来啦。”林晓月放下笔,起身倒水。
李秀兰放下手里的活计:“外头热吧?快喝口水。”
林修远接过妹妹递来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是凉的,里头泡了几片薄荷叶,清清爽爽。
“刚才在外头,看见柱叔了。”他坐下,随口说。
李秀兰叹了口气:“柱子也是个苦命人。这十年,他被贾家拖累得不轻。工资大半贴补了贾家,自己过得紧巴巴的。前两年厂里效益不好,他差点下岗,还是你爸帮着说了几句话,才勉强保住岗位。”
“贾家那边……”林晓月欲言又止。
“贾张氏身子越来越差,整天躺在床上骂人。秦淮茹在街道糊纸盒,一天挣不了几个钱。棒梗还在里头,听说表现不好,减刑无望。”李秀兰摇摇头,“一家子,算是垮了。”
林修远听着,没说话。
他想起十年前,贾张氏气势汹汹上门“借粮”的样子;想起秦淮茹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样子;想起棒梗偷鸡摸狗、无法无天的样子。
那时候的贾家,虽然也穷,但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生气”。现在,那种气散了,只剩下破败和苟延残喘。
“许大茂呢?”林晓月问,“好久没见他了。”
“还在劳改农场。”林修远说,“上次建军叔提过一句,说他在里头也不安分,想走关系提前出来,没成功。算算日子,还得两三年。”
许大茂。
这个名字提起时,林家三口人的表情都淡了几分。
那个曾经奸猾算计、处处与林家作对的许大茂,如今在劳改农场里消磨时光。听说刚进去时还摆放映员的架子,被管教收拾了几次,现在老实了,但也彻底没了精气神,像个抽了骨头的皮囊。
“一大爷呢?”林晓月又问,“也好久没听见他说话了。”
李秀兰和儿子对视一眼。
易中海。
这个曾经四合院里说一不二、精于算计的一大爷,如今也老了。不是岁数上的老,是心气上的老。十年前那场风波,他虽然没受太大冲击,但亲眼目睹了多少人起起落落,多少算计落了空。他那一套“尊老爱幼”、“邻里互助”的道德大旗,在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尤其是养老计划彻底破产——他曾经看中的养老人选,傻柱被贾家拖垮,林修远压根不接茬,院里其他年轻人也各有各的打算。如今易中海和一大妈两个老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偶尔出来晒太阳,话越来越少,眼神越来越浑浊。
“上个月,一大妈摔了一跤。”李秀兰低声说,“是修远给看的,骨头没事,但吓着了,躺了好几天。一大爷守在床边,一句话不说,就坐着。”
林晓月想象那个画面,心里有些发酸。
曾经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如今也被岁月磨去了棱角。
屋里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的知了还在叫,一声接一声,不知疲倦。
林修远放下水杯,走到窗前,看着院子。
前院的石榴树结果了,青涩的小果子藏在绿叶间。中院的枣树也开花了,细碎的黄绿色小花,香味淡淡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光斑。
这座四合院,还是那座四合院。
但院里的人,都变了。
贾家破败,许大茂入狱,傻柱沧桑,易中海沉寂。曾经那些鸡飞狗跳、算计争斗,如今都像退潮后的沙滩,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痕迹。
而林家……
林修远回头,看着母亲和妹妹。
李秀兰低头继续做针线,神情平和。林晓月重新拿起笔,专注地看着书。炉子上的水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壶嘴冒着白汽。
安稳,踏实,有希望。
这就是林家现在的样子。
不是大富大贵,不是权势滔天,而是一种经过风雨洗礼后的、根深蒂固的安稳。就像院子角落里那株老槐树,风吹过,雨打过,依然稳稳地站在那里,年年发新枝,岁岁长新叶。
“修远,”李秀兰忽然开口,“你爸今天回来说,厂里可能要调工资了。”
“好事。”林修远说。
“嗯。”李秀兰笑了,“他说,这次调完,咱家每个月能多十来块钱。攒一攒,过年给你和晓月添件新衣裳。”
林晓月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妈,我不要新衣裳,我想买几本参考书。”
“买,都买。”李秀兰眼里满是慈爱。
林修远也笑了。
这就是普通人的盼头。一点工资,一件新衣,几本书。简单,真实,温暖。
他想起洞天里那座世外桃源。很美,很安宁,但那终究是退路,是避风港。
真正的家,在这里。在这个有烟火气、有鸡毛蒜皮、有悲欢离合的四合院里。在这个母亲做着针线、妹妹看着书、父亲快要下班的黄昏里。
窗外的知了声渐渐弱了。
西边的天空染上淡淡的橘红,晚霞像被水晕开的胭脂,一层一层铺开。
胡同里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还有孩子们放学回家的笑闹声。
一天,又要过去了。
林修远深深吸了口气。
空气里有晚饭的香气——不知谁家在做红烧肉,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
十年风雨,十年蛰伏。
如今风雨渐歇,蛰伏将醒。
院里的禽兽们,各得各的因果,各受各的烙印。而林家,像一棵熬过寒冬的树,根扎得更深,叶长得更茂。
接下来,是该抽新枝、开新花的时候了。
林修远转身,对母亲和妹妹说:“妈,晓月,晚上咱们吃面条吧。我来和面。”
“好啊。”李秀兰笑着应道。
林晓月也放下书:“哥,我帮你擀面!”
夕阳的余晖洒进屋里,把三个人的影子拉长,温柔地叠在一起。
窗外,四合院静静地立在暮色里。
砖瓦依旧,青石板依旧。
只是住在里面的人,各自走过了不同的十年。
有人沉沦,有人挣扎,有人沉寂。
也有人,稳稳地站住了脚,等待着新的黎明。
这就是时代。
它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裹挟着每一个人向前。有的被浪打翻,有的勉强浮沉,有的学会了游泳,甚至,学会了造自己的船。
林修远系上围裙,走进厨房。
面粉倒在盆里,加水,慢慢揉。
动作不紧不慢,力道均匀。
就像他这十年走过的路——
一步,一步。
踏实,坚定。
前路还长。
但至少,身后的家,稳了。
院里的风雨,也快要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