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溯无力地瘫坐在石凳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
月光照亮了他眼角闪烁的、未曾滑落的泪光,那是一个帝王数十年未曾有过的脆弱。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后来呢?她…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安福依旧跪着,头埋得更低,声音沉闷而充满痛惜:
“后来…晴姑娘身子稍有好转,那聆音阁的嫲嫲见有利可图,便想让她继续接客弹曲。姑娘以身体未愈推脱了几次,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直到有一天…”
安福的声音顿住,似乎极不愿回忆那不堪的一幕。
“说下去!”南宫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急切和恐惧,他仿佛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残酷,“发生了什么?!!”
安福重重叩首,继续道:
“是…是当时的世家岳家长房嫡孙,岳家大少爷岳明涛。
那是个京城有名的纨绔,早已垂涎晴姑娘美貌…
那日他饮多了酒,带着一群豪奴恶仆,直接闯进了聆音阁,无视嫲嫲的苦苦哀求阻拦,口出污言秽语。
径直…径直就要往姑娘休养的后院闯…说…说要晴姑娘亲自陪酒,否则便要砸了聆音阁…”
南宫溯的拳头骤然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眼中瞬间布满血丝,汹涌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岳明涛,当今的岳家家主!
“当时情况万分危急,姑娘她…她刚经历生死,心气已折,面对如此强逼,几乎绝望…她甚至…甚至悄悄握紧了剪子…”
安福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
“万幸!万幸老奴奉太后密旨派去暗中守护的人一直警醒!他们见事不妙,一人立刻飞马回宫急报,
另一人当机立断,冒充是…是夜王门下,抢先一步拦住了岳明涛,亮出了令牌,
厉声警告他晴姑娘乃这位亲王所要保全之人,若敢用强,便是与亲王为敌,岳家也保不住他!”
“岳明涛彼时酒醒了大半,虽将信将疑,但被那气势与模糊却显赫的令牌震慑,又见对方身手不凡,终究不敢拿整个岳家前程冒险,只得悻悻退去…
事后,太后娘娘得知,震怒不已,不仅严令加强对晴姑娘的保护,更寻了由头,重重申饬了岳老家主教子无方,并暗中削减了岳家一部分权柄…
岳家经此一事,方才真正知晓厉害,再不敢纵容子弟靠近聆音阁半步…”
南宫溯静静地听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痛楚和滔天的怒意。
他想象着当时的惊险,想象着她的绝望和无助,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
是母后,是安福,是他从未想过的人,在暗中为他保全了这份早已破碎的情缘,没有让它彻底毁灭在肮脏的权势和暴力之下。
愤怒、后怕、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缓缓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过苍老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石桌上,碎裂无声。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母后她…终究…还是留了一线…”
安福伏地不语。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那一段尘封的、血泪交织的往事,终于彻底摊开在了月光之下,沉重得让所有人都难以承受。
南宫溯沉默了许久,仿佛要将那遥远的痛楚一点点碾碎在齿间。
他抬手,用力揉搓着发痛的眉心,声音疲惫得如同跋涉了万里:
“然后呢?她是何时…离开京城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里艰难剥离出来。
安福依旧维持着跪姿,低声道:“经岳家少爷那么一闹,聆音阁的嫲嫲也怕再惹祸事,
更知晴姑娘去意已决,留也留不住,便顺水推舟,将她的身契还给了她,给了些许盘缠,打发她走了。
那时节,正是深秋…姑娘她,几乎是一刻也未多留,当日便收拾了简单的行囊,离开了聆音阁,离开了京城。”
他顿了顿,补充道:
“先太后那边得了消息,便暗中命令那两名一直暗中看护的亲卫,一路远远跟随,务必护送她平安离开京畿之地,寻个安稳处落脚…
至于再往后,姑娘具体去了何方,是生…是…老奴便真的不知了。
太后娘娘后来也未再追问,那两名亲卫完成任务后便回了宫中。
只知道,当时两名暗卫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封信,上面写着‘我不怪你,只怪这该死的世道!’。
先太后后来给我等下了封口令,此事…便算是彻底了结了。”
了结了?
南宫溯在心中苦涩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如何了结?在他这里,从未了结。
他又猛灌了几杯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荒凉与刺痛。
直到酒壶见底,月色西斜,他才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更重的疲惫,踉跄着站起身。
“安福,扶朕…回去。”他声音含糊,几乎站立不稳。
安福连忙起身,小心翼翼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步步朝着寝房走去。
推开房门,一股清雅的、不同于酒气的淡淡馨香传来。
南宫溯醉眼朦胧,并未立刻察觉异样,直到安福扶着他转过屏风,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屋内灯火通明。
本该空无一人的房中,此刻却端坐着三位华服女子。
正中主位上,正是当今太后,他的正妻沈清漪。
她穿着一身暗紫色常服,未戴繁复冠冕,只简单绾着发髻,神色平静无波,一双凤眸却深邃如古井,正静静地看着他。
左手边坐着的是柔太妃,右手边是婉太妃,两人皆是面色复杂,眼神中交织着震惊、探究,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涩与尴尬。
安福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瞬间松开了搀扶南宫溯的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地板,大气也不敢出:
“奴…奴才叩见太后娘娘,叩见柔太妃娘娘,叩见婉太妃娘娘!奴才不知娘娘们在此,惊扰凤驾,罪该万死!”
南宫溯的酒意也在这一瞬间惊醒了大半。
他僵在原地,看着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三人,尤其是沈清漪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神,心中一片混乱与冰凉。她们…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沈清漪的目光缓缓从南宫溯身上扫过,掠过他泛红的眼眶,沾染酒渍的衣袍,最终落在他惊疑不定的脸上。
她并未理会跪地请罪的安福,只是轻轻抬了抬手,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安福,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是!是!奴才遵旨!”安福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房门紧紧关上。
房门合拢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屋内只剩下四人,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人窒息。
柔太妃和婉太妃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坐立不安,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南宫溯。
最终还是沈清漪打破了沉默。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无奈,有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嘲弄。
她看着南宫溯,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南宫溯最后试图维持的镇定: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