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放下筷子时，消毒水的味道还没散尽。手机在桌面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李队”两个字让他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晚上九点十七分，这个时间的电话，多半不是好事。
“喂，”他接起电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大褂口袋里的解剖刀鞘，“刚结束加班餐。”
“幸福里小区，命案。”李建国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现场特有的嘈杂背景音，“情侣吵架，男的把女的和她同学砍了，十八刀。”
林墨对面的苏语正把最后一块排骨塞进嘴里，闻言动作一顿，嘴角还沾着酱汁：“十八刀？这么狠？”
“地址发你微信了，速来。”李建国没多解释，匆匆挂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警车停在幸福里小区3号楼楼下。老式居民楼没装电梯，楼道里弥漫着油烟和劣质香薰混合的气味，三楼的警戒线外已经围了不少住户，交头接耳的声音像潮水般涌来。
“听说了吗？小情侣打游戏吵架，男的直接拿刀砍人了！”
“那女的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楼上张阿姨的侄女，才二十出头……”
“还有个男的，听说是她同学，也被砍了，啧啧，一地血……”
李建国站在警戒线内抽烟，看见林墨和苏语过来，把烟蒂摁在脚下：“凶手已经被控制了，叫王浩，二十四岁，死者是他女友刘雅，还有她的同班同学周明。报案的是邻居，听见惨叫和争吵声，说有个男的喊‘你凭什么不带我’，然后就是剁东西的声音，吓死人了。”
林墨戴上鞋套和手套，苏语紧随其后拿着勘查箱：“具体起因？”
“游戏。”李建国扯了扯警服领口，语气里带着点难以置信，“刘雅晚上跟周明组队打游戏，双排，没叫王浩。王浩觉得被冷落，先是在微信里吵，后来直接从家里拿了把菜刀冲过来，踹开门就砍。邻居说他砍完自己也懵了，坐在门口发呆，被赶来的巡逻民警逮了个正着。”
苏语忍不住咋舌：“就因为双排不带他？”
“现在的年轻人……”李建国没说下去，侧身让开通道，“现场没动过，你们进去吧。”
玄关处的景象惨烈得让苏语倒吸一口凉气。暗红色的血迹从客厅蔓延到门口，门框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砍痕，像是用利器反复劈砍过。客厅的木地板上，刘雅和周明倒在茶几旁，身下的血迹已经半凝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那是血液中血红蛋白氧化后的味道。
林墨的目光扫过现场，没有立刻靠近尸体。他的视线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像是在观察什么常人看不见的东西，眉头渐渐皱起。
“怎么了，墨哥？”苏语注意到他的异样。
“有点奇怪。”林墨的声音很轻，“你看血迹形态。”
苏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喷溅状为主，符合锐器砍击造成的动脉破裂……”
“不止。”林墨蹲下身，手指悬在离地面几厘米的地方，“门口到茶几这段距离，有三处不连续的滴落状血迹，方向是从里向外。但王浩是从外面冲进来的，按道理，血迹应该是从外往里溅。”
他站起身，走向尸体。刘雅倒在周明怀里，两人的姿势像是周明在最后一刻想护住她。致命伤都在颈部和胸口，伤口边缘外翻，皮肉卷缩，确实是典型的锐器砍击伤。
就在林墨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刘雅的颈部时，一阵极淡的寒意擦过他的手背。他动作一顿，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圆睁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那是刘雅的鬼魂，正半透明地悬浮在尸体上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苏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吊灯，小声问：“墨哥，发现什么了？”
“她在害怕。”林墨低声说，目光落在刘雅紧握的右手上。死者的手指蜷曲，像是攥着什么东西，但掌心空空如也。
这时，周明的鬼魂也缓缓浮现，他比刘雅平静些，只是眼神茫然地看着自己胸口的伤口，又看看刘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是在试图解释什么。
林墨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情绪已经沉淀成法医特有的冷静：“苏语，记录伤口数量和形态。刘雅，颈部3处，胸口8处，共计11处。周明，颈部2处，胸口5处，共计7处。合计18刀，跟李队说的对上了。”
苏语一边拍照一边记录：“伤口深度不一，有几处看起来像是……犹豫伤？”
“不是犹豫伤。”林墨摇头，用镊子拨开刘雅胸口最深的一道伤口，“边缘有二次劈砍的痕迹，像是砍下去之后又补了一刀。但这处伤口对应的肋骨已经断裂，第一次砍击的力度足够致命，没必要补刀。”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茶几。上面放着两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已经暗了，其中一台的键盘上沾着几滴血迹。旁边还有一个吃了一半的草莓蛋糕，塑料叉子掉在地上，齿尖沾着奶油。
“游戏记录查了吗？”林墨问门口的李建国。
“技术队正在调。”李建国走进来，“王浩供述说，晚上七点多看到刘雅在朋友圈发组队截图，问她为什么不带自己，刘雅回了句‘你太菜了’，他就炸了。从家里拿了菜刀，骑电动车过来，八点半左右到的，敲门没人开，直接踹开了门。”
林墨的视线落在门口的鞋柜上，上面放着两双男士拖鞋，一双崭新的灰色，一双半旧的黑色。他指了指那双灰色拖鞋：“这双是周明的？”
“应该是。”李建国点头，“邻居说周明经常来，刘雅给他备了拖鞋。”
“王浩呢？”林墨追问，“他来的时候，换鞋了吗？”
李建国愣了一下：“凶手供述里没提，我让技术队看看门口有没有他的鞋印。”
林墨没再说话，走到阳台。这里的窗户开着，晚风带着楼下的喧嚣吹进来，窗帘边角沾着一点不明显的擦痕。他低头看向阳台地面，在角落发现了半枚模糊的脚印，像是被什么东西擦拭过，但还能看出是运动鞋的纹路。
这时，刘雅的鬼魂突然飘到阳台，指着窗外，又指着自己的胸口，表情痛苦得扭曲。林墨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楼下是小区的绿化带，没什么异常。
“她想说什么？”苏语凑过来，虽然看不见鬼魂，但她知道林墨的习惯——每次这种专注的凝视，都是在接收“信息”。
“可能不是第一现场。”林墨轻声说，“或者，案发时阳台有什么动静。”
尸检在市局法医中心进行。苏语负责记录，林墨主刀，李建国在观察室隔着玻璃看着。解剖台上的刘雅和周明已经被清洗过，伤口在无影灯下暴露得更加清晰。
“刘雅的致命伤是颈部右侧的颈动脉断裂，失血过多死亡。但奇怪的是，胸口那处补刀的伤口，深度比颈动脉伤口浅，而且角度偏斜，不像是正面砍击造成的。”林墨用解剖刀小心翼翼地分离组织，“更像是……她已经倒下后，凶手从侧面补的刀。”
苏语在一旁记录：“周明的致命伤是胸口的贯穿伤，刺破心脏，但他的左手有三道防御伤，说明他当时试图反抗。”
林墨的目光落在周明的指甲缝里：“提取残留物，看看有没有皮肤组织或纤维。”
“等等。”他突然停下手，凑近周明的颈部伤口，“这里有异常。伤口边缘有细小的挫伤，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再被砍击掩盖了。”
观察室里的李建国立刻拿起对讲机：“林墨，你说什么？勒伤？”
“还不能确定，需要进一步检查。”林墨用探针探入伤口，“但这处挫伤的位置，正好在砍痕的下方，很容易被忽略。如果真的是勒伤，那王浩的供述就有问题——他说全程用的菜刀。”
凌晨两点，初步尸检结果出来：
1. 刘雅身中11刀，致命伤为颈动脉断裂，但胸口有1处非必要补刀，伤口角度与其他伤口不符。
2. 周明身中7刀，致命伤为心脏破裂，左手有3处防御伤，颈部发现疑似勒伤的挫伤痕迹。
3. 两人的胃内容物均为草莓蛋糕和可乐，消化程度显示死亡时间在进食后1-2小时，与邻居听到惨叫的时间吻合。
4. 周明指甲缝里的残留物检测出皮肤组织，dNA与王浩不符。
“dNA不符？”李建国拿着报告，眉头拧成了疙瘩，“那会是谁的？”
“技术队正在库里比对。”苏语递过另一张报告，“还有，门口的鞋印检测结果出来了，王浩的尺码是42码，但门口那两双男士拖鞋，灰色是41码（周明的），黑色是43码，都不是他的。阳台角落的半枚脚印，尺码是42码，与王浩一致，但鞋底花纹和他当天穿的运动鞋不完全吻合，像是同一款式但不同双鞋。”
林墨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刘雅的鬼魂一直跟在她身边，刚才尸检时，他清晰地“听”到一句破碎的话：“不是……他先……”
“李队，王浩的作案工具呢？”林墨突然问。
“菜刀已经送检了，上面只有王浩和两名死者的指纹。”李建国说，“刀柄上的血迹形态符合他持刀砍击的动作。”
“但周明指甲里的皮肤组织不是他的。”林墨站起身，“而且阳台的脚印很可疑，王浩为什么要擦阳台？还有那双43码的黑色拖鞋，是谁的？”
李建国立刻安排：“查刘雅的社会关系，看看有没有经常来往的43码鞋的男性。另外，再提审王浩，问他阳台的事，还有周明指甲里的dNA怎么解释。”
审讯室里，王浩低着头，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泪痕。他看起来很憔悴，双手不停地搓着裤腿，像是在害怕什么。
“王浩，再问你一次，你冲进刘雅家的时候，她和周明在干什么？”李建国坐在他对面，把现场照片推过去，“阳台上的脚印是你的吗？你为什么要擦那里？”
王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在打游戏，看到我就站起来了。阳台……我没去阳台啊，可能是之前留下的吧。”
“周明指甲里的皮肤组织，不是你的。”李建国盯着他的眼睛，“案发时，除了你们三个人，还有谁在？”
“没有别人！”王浩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拔高，“就是我！是我砍的！谁让她跟周明双排不带我，谁让周明还敢挡着我……”
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游戏、背叛、愤怒，最后突然捂住脸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生气了……”
林墨站在单向玻璃外看着，刘雅的鬼魂就在王浩身后，表情悲伤又困惑，她摇着头，似乎在说“不是这样的”。
“他在撒谎。”林墨对身边的苏语说，“但不全是撒谎。他确实砍了人，但有些细节在隐瞒。”
“隐瞒什么？”苏语问。
“隐瞒第三个人的存在。”林墨的目光落在王浩紧握的左手上，他的虎口处有一道细小的划伤，“那道划伤不是砍人时被刀刃弄的，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的，比如……钥匙？”
这时，技术队传来消息：周明指甲里的dNA比对结果出来了，属于一个叫赵磊的男人，是刘雅的前男友，三个月前因为劈腿和刘雅分手，身高182cm，穿43码鞋。
“赵磊？”李建国看着资料，“他有不在场证明吗？”
“查了，他说昨晚七点到九点在自己家打游戏，有朋友可以作证。”技术队员补充道，“但他的游戏记录显示，八点十五分到八点四十分之间，有二十五分钟的离线记录，说是去厕所了。”
幸福里小区到赵磊家的距离，骑电动车十五分钟就能到。
“把赵磊带过来问问。”李建国当机立断。
赵磊被带来时，穿着一身名牌运动服，神情倨傲，完全不像涉案人员。
“我跟刘雅早就分了，她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赵磊靠在椅背上，“昨晚我确实在家，朋友能证明。”
“八点十五到八点四十，你在哪里？”李建国问。
“厕所，拉肚子。”赵磊回答得很流畅，“怎么，上厕所也要记时间？”
林墨依旧在单向玻璃外观察。这次，周明的鬼魂也跟了过来，他指着赵磊的运动鞋，又指着自己的胸口，做出一个勒脖子的动作。
“赵磊的鞋，跟阳台那半枚脚印的款式一样。”林墨对苏语说，“而且他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
苏语立刻把这个发现告诉李建国。李建国看向赵磊的右手，果然有一道结痂的伤口。
“这伤怎么来的？”李建国问。
赵磊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缩：“前天打篮球蹭的。”
“是吗？”李建国拿起一张照片，是周明左手的防御伤特写，“周明死前有反抗，他的指甲缝里有你的dNA。你说他怎么会抓伤到你？”
赵磊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开始慌乱：“我不知道……可能是之前在哪碰过吧……”
“刘雅家阳台有你的脚印，你擦过，但没擦干净。”李建国继续施压，“你在案发时间段出现在现场，还跟周明有肢体冲突，说清楚，你去干什么了？”
赵磊的心理防线渐渐崩溃，额头上开始冒汗。他沉默了几分钟，突然抬起头，声音嘶哑地说：“是王浩逼我的……”
真相的拼图终于在众人的叙述中完整。
赵磊虽然和刘雅分手了，但一直没断了联系，还在偷偷给她转钱——因为他欠了刘雅五万块，一直没还。案发当晚，他是去还钱的，七点半到了刘雅家，当时刘雅和周明确实在打游戏。
三人正在客厅说话时，王浩踹门进来了。他本来就因为游戏的事憋着气，看到赵磊也在，瞬间失控，从包里掏出菜刀就砍向刘雅。
周明下意识地挡在刘雅身前，被王浩砍中胸口。赵磊吓得想跑，被周明抓住，两人扭打起来，周明咬了他的手指，赵磊情急之下勒住周明的脖子，直到他不动弹——这就是周明颈部勒伤的来源。
王浩砍倒刘雅后，看到赵磊也“杀”了人，突然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跑不掉，就让赵磊赶紧走，自己留下来顶罪，还叮嘱赵磊擦掉阳台上的脚印。临走前，赵磊把还没交给刘雅的五万块钱偷偷拿走了。
而王浩补的那一刀，是因为他看到刘雅还有微弱的呼吸，害怕她活着指证赵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所以，十八刀里，有一刀是王浩故意补的，为了掩盖赵磊的存在。”苏语整理着笔录，叹了口气，“就因为一场游戏，两条人命，两个家庭毁了。”
林墨站在法医中心的窗边，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刘雅和周明的鬼魂已经不见了，大概是终于放下了执念。她想起刘雅最后那个悲伤的眼神，或许她到死都不明白，一场小小的争吵，怎么会演变成这样的结局。
李建国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咖啡：“结案了。赵磊涉嫌故意伤害致死，王浩故意杀人，都跑不了。”
林墨接过咖啡，指尖传来暖意：“那个草莓蛋糕，是王浩买的吧？”
“嗯？”李建国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技术队查了，蛋糕店的监控显示，王浩下午五点去买的，说是给刘雅赔罪的，因为早上跟她吵过架。”
林墨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没再说话。
原来那蛋糕不是刘雅和周明一起买的，而是王浩准备的道歉礼物。他带着爱意买了蛋糕，却带着恨意举起了刀。十八道裂痕，划开的不仅是皮肉，还有那些藏在日常琐碎下的爱与恨、冲动与执念。
苏语收拾好东西走过来：“墨哥，李队，回去休息吧？”
林墨点点头，转身时，白大褂的衣角扫过桌面，露出压在下面的解剖记录——最后一页上，她用小字写着：“伤口数量18，其中17处为愤怒，1处为恐惧。”
市局铁三角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