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基地的大车间里，弥漫着机油和新金属的味道。三十多个来自全国各厂的尖子青工，围着中间那台体型庞大、结构复杂的进口五轴联动加工中心，像一群刚进城的土包子看西洋镜——想摸不敢摸，想问不知从哪问起。
主讲教官姓严，真的严。五十多岁，寸头，脸上没二两肉，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背着手往机床前一站，声音跟砂轮磨铁似的：“都瞅见了？德国货，去年刚引进，全国不超过十台。精密，娇贵，也他妈爱闹脾气。现在，它‘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他敲了敲冰冷的机床外壳：“给你们四个钟头。分组，把这铁疙瘩里里外外，机械的、电气的、液压的、数控的，所有毛病，给我一样不落地找出来，写出诊断报告和修复方案。工具随便用，资料自己去图书室翻。不准问厂方工程师，不准互相抄。现在，分组，开始！”
话音一落，车间里炸了锅。学员们慌忙组队，围着机床打转，有的翻图纸，有的拿万用表，有的蹲着看导轨，抓耳挠腮。
林爱国和雷浩自然分到了一组。雷浩没急着动，绕着机床慢慢走了一圈，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从地基螺栓看到主轴头，又从控制柜看到排屑器。然后，他蹲下身，耳朵贴近机床底座，用手指关节在不同位置轻轻敲击，侧耳倾听那细微的回音差异。
“地基有个角虚，设备水平跑了，影响几何精度。”雷浩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拿出个小本子记下。
林爱国点点头，这他也看出来了。他更关注控制部分，打开电柜门（严教官允许的），里面密密麻麻的线路板和模块让他也头皮发麻。他先检查电源和接地，没问题。然后启动机床，进入诊断模式。
机床能开机，自检程序也能跑，但一执行实际加工代码，就出现诡异的轴向抖动和定位漂移。数控系统报警灯闪烁，报的是“跟随误差超差”。
“像是伺服驱动或者光栅尺反馈有问题。”林爱国皱眉。
雷浩已经检查完了机械部分，走过来，看了看屏幕上的报警信息，又听了听主轴箱在低速空转时极其轻微的、周期性的“咔哒”异响。
“不止。”雷浩声音平淡，“主轴编码器联轴器有极轻微的松动，导致转速反馈信号间歇性丢失，干扰了全闭环控制。同时，x轴导轨靠近行程末端有局部磨损，反向间隙突变。电气和机械故障耦合了。”
林爱国心中一惊。编码器联轴器松动？这毛病极其隐蔽，通常需要专门的仪器检测！雷浩光靠听就判断出来了？
“你怎么确定？”
雷浩没解释，直接从自己工具包里拿出一套特制的、带千分表的磁性表座和一根极细的探针。他让林爱国维持主轴低速旋转，自己将探针小心地靠近编码器外壳某个特定位置，观察千分表指针的微小跳动。
“轴向窜动，三微米。足够引起信号干扰。”雷浩看了一眼读数，确认道。
两人配合，效率惊人。林爱国擅长系统分析和逻辑推理，快速定位软件参数和电气连接问题；雷浩则对机械结构和振动异常有着野兽般的直觉，总能发现那些最隐蔽的物理缺陷。他们一个查“神经”，一个摸“筋骨”。
不到三小时，一份罗列了七项复合故障（包括三项极其隐蔽的软故障）的详细诊断报告和修复方案，就交到了严教官手里。
严教官拿着报告，对照着机床实际状况一一核对，那张一贯绷着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深深看了林爱国和雷浩一眼，没说话，只在报告上打了个鲜红的“优”。
下课后，其他组的学员还在焦头烂额，林爱国和雷浩已经收拾工具准备离开。
“雷师傅，你以前……专门修这种进口设备？”林爱国忍不住问。
雷浩擦着手上的油污：“在厂里，机器不分进口国产，坏了，就得修。”
这话等于没说。林爱国识趣地不再追问。
回到宿舍，桌上放着一封轧钢厂的来信。信封是厂里通用的那种，落款是行政科。林爱国拆开，是那个白办事员写的，通篇都是“林爱国同志在培训基地是否习惯”、“望努力学艺、为厂争光”之类的套话，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但就在信纸的右下角，靠近折痕的地方，有一个用极淡的hb铅笔轻轻画出的图案——一只简笔的小鸟，歪着头，线条简单，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和密码本上“灰雀”那个代号的意象，隐隐重叠。
是巧合？还是……对方在试探他是否注意到了密码本？林爱国的心沉了下去。他把信纸对着灯光仔细看，又用手指摩挲那个图案，没有其他隐藏信息。他将信纸小心折好，连同信封一起收进抽屉最底层。
这个“白办事员”，问题很大。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林爱国在图书室查资料到很晚，抱着一摞书回宿舍。路过基地那栋守卫最严的“精密测量实验中心”小楼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小楼通常灯火通明，但此刻只有二楼一个窗户还亮着灯。然后，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雷浩，背着他那个沉重的工具包，走到小楼侧面的特殊门禁前，掏出一张蓝色的门禁卡刷了一下，玻璃门无声滑开，他闪身进去，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这么晚了，他去那里干什么？那个实验室，据说是存放基地最高精度测量仪器和进行机密项目校准的地方，普通学员根本进不去。雷浩怎么会有门禁卡？
林爱国站在远处的树影里，看着那扇重新关闭的玻璃门，心里疑窦丛生。雷浩的技术，他的工具，他的门禁卡，还有他那句关于“杂音”的提醒……这个人，绝不简单。
又过了两天，基地突然通知全体学员晚上到礼堂集合，观看“内部教育片”。影片没有片头，直接开始。画面是黑白和彩色交替，解说员声音严肃。
影片内容，是近年来国内破获的几起触目惊心的工业间谍和技术窃密案。有的里应外合，盗取国防重点厂的核心工艺图纸；有的利用出国考察机会，窃取精密设备参数；还有的，长期潜伏在国企或研究机构，利用职务之便，将关键数据通过隐蔽渠道传递给境外势力……
手段五花八门：篡改设备运行参数制造“意外”故障以窃取维修核心数据；在进口设备中植入后门程序；甚至利用维修保养机会，偷偷更换或扫描关键零部件……
学员们看得鸦雀无声，背心发凉。这些都是他们未来工作中可能真实面对的风险！
当影片播放到第三起案件，提到一个潜伏在北方某大型机械厂、代号“灰雀”、专门针对数控系统和精密加工技术进行窃密的间谍时，林爱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虽然影片里“灰雀”的脸部打了马赛克，声音做了处理，但描述的作案手法——利用设备定期维护的机会，用特制工具读取并复制数控系统核心芯片数据——让林爱国猛地想起了雷浩那包特殊的工具，想起了他深夜进入精密测量实验室的身影！
难道……
不，不可能。雷浩是培训基地的学员，是经过严格政审的。可是，那个代号，那些手法……
影片结束，灯光亮起。学员们议论纷纷，神色震惊。林爱国坐在位置上，手心全是汗。他下意识地看向雷浩坐的方向。
雷浩也刚好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雷浩的眼神依旧沉静如深潭，但林爱国似乎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严教官走上台，声音沉重：“都看到了？技术是刀，能建设，也能破坏。你们是未来工业的脊梁，但脊梁里要是生了蛀虫，再好的身子骨也得垮掉！从今天起，技术保密条例，给老子刻在骨头上！同时，擦亮眼睛！你们身边的机器，你们手里的图纸，甚至你们身边的人……都可能藏着看不见的战场！”
散会后，林爱国随着人流往外走，脑子里乱成一团。白办事员的信，雷浩的异常，“灰雀”的代号……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翻滚碰撞。
忽然，有人从后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是雷浩。
雷浩递给他一个小纸团，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融入了夜色中。
林爱国走到路灯下，小心地展开纸团。上面只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力透纸背的字：
“明晚八点，车间后工具棚。带上你的疑问，和你的胆子。”
纸团背面，用同样的笔迹，画着一个简易的、指向东南方向的箭头，箭头末端，是一个小小的齿轮图案。
林爱国捏着纸团，看着雷浩消失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培训基地深邃的夜空。
看来，这培训班的第一门真正的“必修课”，要提前开始了。
“技术支持”，可以找他。培训，逐渐变成了一个没有硝烟的侦查与反侦查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