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压抑与坚韧的拉扯中缓慢流淌。
凌飞雪敏锐地察觉到了宇文擎身上那股日益浓重的不安与挣扎。
他像是被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时而暴躁,时而颓丧,时而又流露出令人心碎的脆弱。
他时常紧紧地抱着凌飞雪,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那拥抱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缱绻温柔,一遍遍在她耳边呢喃:
“雪儿,我们离开这里吧……放下这一切,就我们一家三口,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世外桃源,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向往,却又透着一股虚浮的不确定,仿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奢望能成真。
有时,他又会陷入巨大的恐慌和自责中,身体微微颤抖,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无助地重复:“不……不行……雪儿,我永远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相信我……就算我死了,也不会让你受一点伤害!”
可转瞬之间,那脆弱又被滔天的愤怒和自厌取代。他会猛地推开她,发疯似的捶打自己那双毫无知觉的腿,双目赤红,嘶吼道: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干脆杀了我!留着我这个废人做什么!拖累你……我只能拖累你!”
凌飞雪的心,被他这反复无常的撕扯,痛得无法呼吸。
她哪里会不懂?
这个曾经立于云端、俯瞰众生的天之骄子,一朝跌落,尊严尽碎,骄傲被碾落成泥,连最基本的行动都要仰仗他人。
这种从灵魂深处被否定的痛苦,远比利刃加身更加残忍。
她从不阻止他发泄,只是在他力竭之后,默默地靠近,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他因用力而通红破皮的拳头,再将他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一点点捂热。
“阿擒,”她的声音总是很轻,却像定海神针般稳,“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活着,我就有家。”
她没有说什么“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废人”之类空洞的安慰,那只会更刺痛他敏感的神经。
她只是用行动告诉他——我在,我一直在,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凌飞雪那双清冽的眸子里,警惕与忧思却一日深过一日。
阿擒的异常,绝不仅仅是因残废而产生的心理创伤那么简单。
他眼神里偶尔闪过的挣扎与愧疚,他无意识捻动的手指,还有那衣襟上诡异的暗红色粉末……都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她的心头。
她一边用全部的温柔安抚着濒临崩溃的夫君,
另一边,凌飞雪暗中联络凌雪卫的行动也愈发频繁和凌厉。她没有丝毫犹豫,对于秘瞳教,及其所有关联者,
她的指令只有一个字——杀!
见到一个,杀一个!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守护着身后伤痕累累的伴侣,亮出了最锋利的獠牙。
外面的血雨腥风,她一人扛起,只求能为这方残破的天地,争得一丝喘息之机。
直到那一日。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别院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外。
没有通报,没有脚步声,他就那样突兀地站在那里,仿佛早已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
温琼华在梦境中看到此人,瞳孔骤然收缩,心神剧震!
那是——巫源!
依旧是那副妖异俊美的皮囊,狭长的眼眸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明明是二十多年前的梦境!时光竟然未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这人……难道真的不会老吗?!
巨大的荒谬感,让温琼华在梦中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然而,梦境中的凌飞雪,看到这个不速之客,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或慌乱。
她只是缓缓放下手中正在晾晒的草药,直起身,拍了拍粗布衣裙上的灰尘,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双妖异的眸子,
“凌羽,”她红唇轻启,吐出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声音清凌凌的,在这荒败的院落里格外清晰,“好久不见。”
凌羽?!
温琼华心中巨震!巫源……竟然姓凌?!他……是凌家人?!
巫源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似乎也并不意外,他轻轻笑了起来,
“飞雪姐姐,”他歪了歪头,动作竟有几分少年人的顽皮,眼神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过凌飞雪沉静的面容,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耀眼。即便穿着这身粗布衣裳,躲在这么个破地方,也掩不住你的光芒。”
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凌飞雪身后那紧闭的房门,那里,宇文擎正独自待在压抑的黑暗中。
“只是没想到,”凌羽的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昔日堂堂庸国太子妃,惊才绝艳的玉面将军,如今竟甘愿困守于此,伺候一个……废人。”
“凌羽!”凌飞雪的声音陡然转冷,打断了他充满恶意的话语。
她上前一步,周身瞬间爆发出久违的、属于将军的凛然气势,竟将凌羽那妖异的气场都压下去几分,
“收起你那套把戏。直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
凌羽被她骤然迸发的气势逼得眸光一闪,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慵懒戏谑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飞雪姐姐还是这般急性子。”他摊了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多年不见,就不许我思念姐姐吗?”
他拖长了语调,指尖把玩着一缕垂下的墨发,眼神变得幽深而诡异,
“少说废话,你这凌家的罪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把戏!”凌飞雪冷声回应。
“姐姐真是与你那残废的夫君一个脾气,我都那般与他承诺了,我不仅可以治好他的腿,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重享荣华……他不应,我只好亲自来找姐姐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人心最脆弱、最渴望的地方。
治愈残疾,家庭团聚,权力富贵,
这几乎是所有陷入绝境之人,都无法抗拒的诱惑。
温琼华在梦境中屏住了呼吸,她看到凌飞雪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阿擒的腿……一家团聚……这些,无疑是她内心深处最深的渴望与痛楚。
凌羽满意地看到了她细微的反应,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然而,下一秒,凌飞雪却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动摇,只有一片冰封的决绝和凛然的嘲讽。
“凌羽,”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冰冷,如同雪山之巅亘古不化的寒冰,
“从我祖父那一代起,我们这一支,便已与你们这些沉溺邪术、妄图以万物为刍狗的疯子,划清界限!”
“凌家的使命是守护,是征战沙场、保家卫国!而不是像你们一样,为了一己私欲去堆砌那虚无缥缈的‘轮回’!”
她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凌羽那副美丽的皮囊,直视他扭曲的灵魂:
“想让我和我的孩子,成为你们那肮脏仪式的祭品?”
凌飞雪冷笑一声,周身杀气凛然,那是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属于玉面将军的赫赫威仪:
“除非我死!”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凌羽脸上的笑容,终于一点点沉了下去,那双妖异的眸子里,漫上了阴鸷冰冷的寒意。
“既然如此……”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却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
“飞雪姐姐,那就别怪小弟……不讲情面了。”
“你以为,你还能护得住他多久?”
“你以为,躲在这里,就安全了吗?”
他的身影,开始如同雾气般,缓缓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最后一句缥缈而恶毒的话语,回荡在荒凉的院落里: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到时候,希望姐姐……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邪魅的身影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落里,只剩下凌飞雪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细看之下,面色已然苍白如纸……
而温琼华在梦境中,看着婆婆孤绝而坚韧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疼又闷。
她迫切地想要醒来,想要告诉谢临渊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