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制断线的威胁如同退潮般消散,但留下的寒意却渗透到了林夜意识的更深处。与Gm的这次正面冲突,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特殊性——他既是虚拟世界的囚徒,又手握着一把能反向威胁现实的、危险的双刃剑。
然而,这种高强度的意识对抗与持续不断的虚拟存在,开始产生更深层次的影响。这种影响,首先体现在他现实世界中那具被遗忘已久的躯体上,更确切地说,体现在那具躯体和大脑本应享有的、唯一的净土——睡眠之中。
在《星海无垠》中,林夜的主巢意志近乎永不停歇地运转,处理着海量的信息,指挥着亿万虫群。但现实中的大脑,终究需要休息。当医护人员按照既定程序,为他的维生舱注入温和的镇静剂,强制其进入生理睡眠状态时,异常发生了。
他的“梦境”,不再是个人的、混乱的、基于记忆碎片的无序拼贴。
而是一片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的……星海战场。
他“看到”自己悬浮在冰冷的宇宙虚空中,脚下是覆盖着紫色菌毯的异星地表,巨大的母巢脉动着,如同活体的心脏。他“听到”飞龙群掠过长空的尖锐嘶鸣,感受到雷兽踏碎合金城墙时传来的、仿佛源自骨髓的震动。他甚至能“嗅到”等离子炮蒸腾空气的焦糊味,以及生物质被分解时那独特的、带着甜腥的气息。
这不是回忆,这是实时的指挥。
在梦中,他依旧能清晰地感知到主巢心智连接下的每一只单位。一支虫群分舰队正在某个偏远的星系与残余的灵能帝国舰队交战,他能“看”到吞噬者喷吐的绿色等离子团划破黑暗,能“感觉”到利维坦承受炮火时甲壳传来的震颤。他甚至能像在“清醒”时一样,精确地给每一只刺蛇下达集火指令,操控坑道虫在敌方旗舰的引擎室下方打开突袭洞口。
梦境,成为了另一个维度的指挥界面。
更让他感到惊异的是,他在“梦中”做出的决策,会真实地影响到《星海无垠》世界里的战局。一次在梦境中策划的、利用小行星带进行的伏击战,在他“醒来”(意识完全回归主巢)后,查看战报,发现与梦中的过程和结果完全一致。一次在梦中因为“感觉”到空间异常而命令舰队紧急转向,后来证实成功规避了一场即将发生的恒星耀斑爆发。
他的潜意识,或者说,他那被强行分割开的两部分意识(虚拟主宰与沉睡肉体),在睡眠状态下,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方式,更紧密地融合了。
起初,这种梦境重叠只发生在深度镇静睡眠中。但很快,随着他与虫群连接强度的不断提升,以及Gm压力带来的精神紧绷,即便是短暂的生理休息,也会被这种充斥着战争与进化信息的“工作梦”所占据。
醒来后,他不仅记忆清晰,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奇特的“疲惫感”——并非源于精神消耗,而是源于现实大脑试图处理那些远超其理解极限的、来自虚拟世界的庞杂信息流所带来的过载。
他开始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是那个他拥有无尽虫群、可以修改规则的《星海无垠》?还是这个他只能被动躺着、依靠仪器维持生命的病房?
界限正在模糊。梦境不再是逃避现实的港湾,而是另一个战场,另一个指挥中心。他的意识,正在一步步地,将两个世界拉近,直至……重叠。
梦境的重叠,如同凿开了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第一道裂缝。紧接着,更具体、更令人不安的“泄漏”开始发生——感官的同步。
这种同步并非突然降临,而是如同缓慢渗透的毒素,起初细微得几乎被忽略,但逐渐变得无法忍受。
它始于一次在《星海无垠》中,林夜指挥一只雷兽,用其巨大的镰刀状前肢,狂暴地劈开一座联盟重型堡垒的合金大门。在虚拟世界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镰刀撕裂金属时传来的、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以及反馈回来的巨大反作用力。
几乎在同一时刻,现实病房中,躺在维生舱里的林夜,他那多年未曾动弹过的、肌肉有些萎缩的右臂,猛地传来一阵极其强烈、极其真实的撕裂性疼痛和巨大的冲击感!仿佛他的手臂也化为了那柄骨镰,正在劈砍着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
疼痛转瞬即逝,但那种清晰的、不属于这具躯体的感官反馈,却让他(主巢意识)悚然一惊。
这绝非幻觉。
自那以后,类似的感官同步开始频繁出现。
当他操控刺蛇喷射骨针时,他的指尖会传来一种诡异的、如同高压气流喷射而出的麻痒和穿透感。
当他感受飞龙在低重力星球大气层中灵活穿梭时,他的背部肩胛骨附近的皮肤会产生一种被无形膜翼撕扯、空气流过翼面的微弱气流感和张力。
当他通过感染者单位的精神触须读取俘虏记忆时,他的太阳穴会传来一阵阵仿佛有异物钻入、信息过载的胀痛和晕眩感。
最令他感到不适的,是听觉的异化。
现实世界病房里的声音是单调的:维生系统规律的滴答声,空气循环系统的微弱噪音,护士偶尔进来检查时轻柔的脚步声。
但现在,他能“听”到更多。
他能“听”到病房外走廊尽头,电子门锁开启时那远超常人听觉范围的高频电流声。他能“听”到隔壁房间医疗设备内部元件老化的、细微的震颤杂音。他甚至能隐约“听”到远处城市交通产生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低频轰鸣。
这种听觉并非变得更敏锐,而是……感知的频段被强行拓宽了,更接近于虫族单位那种用于侦测震动、能量流动和空间异常的多频谱感知模式。现实世界那些原本被过滤掉的“无用”信息,此刻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意识,让他感到烦躁不堪。
他的现实躯体,正在被动地、扭曲地“适应”着他在虚拟世界中的存在方式。这具人类的身体,仿佛在试图理解并模拟他那作为虫族主宰的感官体验,从而产生了种种怪异的、错位的知觉。
林夜开始下意识地“厌恶”这具现实躯壳。它感觉如此脆弱,如此迟钝,如此……格格不入。那偶尔传来的、模拟虫族单位的感官反馈,虽然怪异,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强大的力量感;而这具真实的、无法动弹的身体,则充满了无力与束缚。
虚实之间的感官混淆,加剧了他对自我认知的割裂感。他越来越觉得,那个在星海中指挥虫群、吞噬文明的存在,才是真正的“林夜”。而病房里这具名为“林夜”的躯体,不过是一个陈旧、碍事的……锚点,或者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