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多兰贸易联盟的战争动员令,是在其首都星“黄金港”的环形议会大厅发布的。那是一座漂浮在气态巨行星轨道上的宏伟结构,通体由反光合金铸造,像一颗冰冷的金属太阳。议会大厅内部,全息星图占据了整个穹顶,一千二百个成员文明的代表席位呈放射状排列——越是核心成员,席位越靠近中央发言台。
发言台上站着最高执行官塔洛斯。他不是瑞多兰人,而是来自一个叫“克拉肯”的海洋种族,身体像直立行走的章鱼,皮肤是流动的金属蓝色,四只手臂中的一只正挥舞着数据权杖,在星图上标记出红色的进攻箭头。
“诸位!”他的声音通过神经植入器直接转换成标准星际语,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煽动力,“过去三百年,太阳系那个自称‘天灾’的文明,已经严重破坏了银河系的势力平衡!他们拒绝加入任何贸易协定,拒绝共享技术,甚至拒绝最基本的文明交流!”
星图上,太阳系的位置被放大,标注着巨大的警告符号。
“更严重的是,”塔洛斯继续,另一只手臂调出一系列数据,“他们的活动正在引发宇宙规则层面的异常波动。根据我们的深空监测站报告,太阳系周围的时间曲率、信息熵值、甚至局部物理常数,都出现了无法解释的扰动!这不是普通的文明发展,这是对宇宙基础结构的威胁!”
席位上响起一阵低沉的共鸣声——那是赞同的情绪脉冲。瑞多兰贸易联盟的本质不是军事组织,而是经济共同体。但正因为如此,他们对“稳定”有着病态的执着。任何可能破坏现有贸易网络、影响利润预测的因素,都会被视作必须清除的威胁。
“我们已经进行了七十七次外交尝试,”塔洛斯的第三只手臂展开一份长长的清单,“全部被无视。那个文明完全封闭,只在奥尔特云边缘设置了自动应答器,重复播放同一段信息:‘此区域为文明保护区,未经许可禁止进入。警告:强行进入可能导致不可预测的后果。’”
他模仿那段信息的语调,故意显得傲慢而轻蔑。
“不可预测的后果?”塔洛斯提高音量,“我们是瑞多兰贸易联盟!我们的舰队踏平过三百个蛮族文明,我们的贸易网络覆盖四个旋臂!我们的预测模型可以精准推演一个恒星系未来千年的演化!现在,一个躲在太阳系里的孤僻文明,竟敢用‘不可预测’来威胁我们?”
席位上爆发出愤怒的波动。对于依赖精确预测的贸易文明来说,“不可预测”是最深的冒犯。
“因此,”塔洛斯四只手臂全部举起,做出宣告的姿势,“根据联盟安全公约第七条,我提议启动‘联合惩戒远征’!目标:太阳系。目的:第一,迫使‘天灾’文明开放边界,加入贸易网络;第二,获取他们的规则操控技术;第三,如果他们抵抗……就消除这个不稳定因素。”
投票以98.7%的赞成率通过。
远征舰队组建只用了一个标准月。四十七个核心成员文明贡献了主力舰,二百三十个外围成员提供支援和补给。总舰数:一万四千艘。其中旗舰“绝对计算号”是一艘长达五十公里的超级母舰,搭载着联盟最先进的预测AI,号称可以模拟任何战场可能性。
出征仪式在黄金港举行。舰队列阵在星空背景下,引擎喷口的光焰连成一片璀璨的光带。塔洛斯站在观礼台上,向全军发表演说:
“记住!我们不是侵略者!我们是秩序的维护者!是规则的扞卫者!太阳系那个文明,试图用他们不可预测的混沌,污染我们精心建立的宇宙!我们要让他们明白——在银河系,只有一种规则:我们的规则!”
舰队跃迁。
太阳系这边,早在瑞多兰贸易联盟开始动员的第三天,就收到了预警。
不是通过间谍或渗透——意志对那种低效的信息获取方式没兴趣。而是通过“法则探针”项目的最新成果:“逻辑对话”分支与回响建立的通讯通道,偶然捕捉到了贸易联盟内部讨论的思维余波。回响将那些充满傲慢和恐惧的思维碎片转译过来,虽然破碎,但意图清晰如镜。
文明议会召开了会议,但气氛远没有贸易联盟那边紧张。
“他们来了,”军事委员会代表——一个经历过一千二百次轮回的老兵意识——调出探测数据,“一万四千艘战舰,标准星际战争配置。主力武器是反物质鱼雷和引力波束,防御依赖能量护盾和预测性闪避。战术风格:先进行大规模饱和轰炸,摧毁防御节点,然后登陆部队占领关键设施。”
他顿了顿,补充道:“很常规。五百个轮回前,我们就能轻松应对这种级别的攻击。”
“问题是,”外交委员接入,“我们不想‘应对’。如果只是摧毁这支舰队,很简单。但那样会引发更多的报复,更多的战争,更多的关注。而我们不想成为银河的焦点。”
“那怎么办?让他们进来?”
首席审议员沉思片刻,调出了“时间织网”和“信息疫苗”项目的近期报告。
“凯洛斯,萨堤,”她问,“如果我们要给这支舰队一个……教训,一个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但又不造成物理毁灭的教训,有什么方案吗?”
凯洛斯和萨堤对视——在意识空间中,这是一个象征性的动作。
“有一个理论方案,”凯洛斯缓缓说,“结合时间织网和信息疫苗的最新进展,我们可以创造一个‘教学性时空泡’。将整支舰队封装进一个独立的时间流中,让他们经历一些……教育性的体验。”
“具体?”
“让他们体验一个文明的完整生命周期,”萨堤接口,“从诞生到繁荣到衰亡。不是快进播放,而是让他们真正参与其中,作为那个文明的一部分,感受每一个选择带来的后果。时间流速可以调整——外部几天,内部几千年。”
会场安静了。
“这需要巨大的能量和精度,”物理安全委员提醒,“而且有风险。如果时空泡失控,可能引发局部时空崩塌。”
“但如果我们成功,”凯洛斯眼中闪着光,“这将不仅仅是军事威慑。这将是一次法则层面的展示:我们不仅有能力毁灭你们,还有能力……教育你们。而后者,在哲学意义上,是更高级的力量。”
投票再次举行。
方案以81%的赞成率通过。
项目命名为“启蒙行动”。
贸易联盟舰队抵达太阳系外围时,是标准的战斗阵列。
前锋侦察舰首先探测奥尔特云。他们发现了那些自动应答器,听到了那段警告信息。侦察舰长嗤笑着将信息传回旗舰:“还是老一套。没有任何防御工事,没有舰队集结,甚至没有能量反应。他们要么是虚张声势,要么是已经逃跑了。”
塔洛斯在旗舰指挥室里,看着全息星图上那个安静的太阳系。他的预测AI给出了99.7%的成功概率——唯一的不确定性来自“规则异常”,但AI认为那只是监测误差。
“全舰队,保持阵型,准备进入内太阳系,”塔洛斯下令,“记住,如果遇到抵抗,授权使用百分之五十火力。我们要的是他们的技术,不是废墟。”
舰队开始移动。
一万四千艘战舰,像一群发光的金属鱼群,游向太阳系的浅滩。
就在先头舰队越过奥尔特云理论边界的那一瞬间——
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爆炸,没有光束,没有空间扭曲。
只是……感觉变了。
侦察舰长突然发现,自己的仪表全部归零。不是故障,而是所有的物理常数——光速、普朗克常数、精细结构常数——全都变成了无法识别的数值。通讯频道里传来其他舰船的惊呼:
“时间流速异常!我的钟……一秒像一年那么长!”
“不对,是一年像一秒那么短!等等,两种感觉同时存在!”
“空间结构在融化!我看不到星星了!”
塔洛斯在旗舰上试图稳住局势:“所有舰船,启动紧急跃迁!离开这片异常区域!”
但跃迁引擎没有反应。不是失灵,而是……失去了“离开”这个概念。在时空泡内部,“外部”已经不存在了。他们被封装在一个自我指涉的循环里。
然后,黑暗降临。
不是没有光的黑暗,而是连“黑暗”这个概念都渐渐模糊的虚无。
接着,光出现了。
但不是星光。
是创世的光。
塔洛斯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原上。
不,不是“站”。他没有身体。他只是一个观察视角,悬浮在离地三米的高度。下方,原始的土地正在萌发第一批生命:蓝色的藻类在浅水中蔓延,释放出氧气,改变着大气的成分。
时间在飞速流逝。他看着大陆板块漂移碰撞,山脉隆起又侵蚀,海洋扩张又收缩。数百万年的地质变迁,在几分钟内完成。
然后,第一批智慧生命出现了。
他们很原始,用石器,住洞穴,崇拜自然力量。塔洛斯认出那是某个早已灭绝的文明早期形态——银河档案馆里有记录。
“这是……历史重演?”他试图思考,但思维变得困难。他的记忆在流失,他的身份在模糊。他不再是塔洛斯,不再是克拉肯人,不再是联盟执行官。
他正在成为……这个原始部落的一员。
不,不是“成为”。是“记得自己曾经是”。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他是这个部落的猎人,今天要和其他人一起去猎猛犸。他的妻子刚生了第二个孩子,孩子很健康。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天空裂开,金属巨鸟飞过。巫师说那是吉兆。
塔洛斯——不,他现在叫“石矛”——摇摇头,把奇怪的梦境甩开。他抓起自己的燧石矛,走向聚集的猎手们。
时间继续流逝。
石矛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他参与了部落的迁徙,见证了农业的发明,经历了部落联盟的形成。他老了,把首领位置传给儿子,然后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安静死去。
死亡的感觉如此真实:意识像蜡烛一样熄灭,坠入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