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的死,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很快被更庞大的黑暗吞没,未曾掀起朝堂预期的巨浪。没有公开的祭奠,没有追谥的殊荣,甚至没有一场像样的葬礼。“曝尸三日,挫骨扬灰”的严旨被锦衣卫一丝不苟地执行。昔日算无遗策的诚意伯,最终的归宿竟是金陵城外乱葬岗的一捧随风扬去的灰烬,与野草、无名枯骨为伴,彻底湮没于尘土与遗忘。
然而,这刻意营造的“尘埃落定”,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皇宫,尤其是乾清宫上空那无形的、愈积愈厚的阴云。朱元璋端坐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上,试图用如山堆积的奏章和一道道铁血谕令填满内心的空洞与躁动。他加快了针对可能存在的“刘伯温余党”的清洗,几个与刘基有过诗文唱和或曾为其门生求过情的官员被迅速罗织罪名,或贬谪流放,或投入大牢。朝堂之上,噤若寒蝉,人人自危,洪武皇帝的威严与酷烈,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可越是如此,朱元璋内心深处那根名为“失控”的刺,就扎得越深。刘伯温是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残骸都未曾留下。可那本他看不懂的无字书册,那枚来自孙儿枕下的诡异符箓,尤其是刘伯温临死前绘制的那张血符,都像是一双双沉默的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嘲弄着他的绝对权力在另一种力量面前的无力。
他将那张血符取出,再次摊在御案之上。暗红的纹路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幽深,仿佛不是绘制在纸上,而是烙印在某种更深层的维度。他尝试过用火烤、用水浸,甚至命心腹太监以微量毒药试探,血符皆无反应,纹路依旧,那丝微弱的波动也仿佛彻底沉寂。它就像刘伯温留下的一个无解的谜题,一个拒绝被帝王权柄解读的最终倔强。
“陛下,”新任钦天监监正,一位以恪守规矩、唯命是从着称的老学究,颤巍巍地禀报,“臣等连日观测星象,紫微帝星虽依旧煌煌,然其侧之辅星光芒晦暗,且有阴秽之气缠绕,恐……恐非吉兆,主……主储宫不安,国本动摇啊!”他跪伏在地,汗出如浆,不敢抬头。
朱元璋面无表情,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储宫不安?国本动摇?标儿刚死,允炆垂危,这还用星象来告诉他吗?!他要的是解决之道!是能驱散那缠绕紫微星的“阴秽之气”的方法!
“废物!”他冷冷吐出两个字,挥退了监正。偌大的钦天监,竟无一人能有刘伯温那般,既能窥探天机,又能提出切实方略的本事!他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目光再次落回血符。难道……真的只有死去的刘伯温,或者还关在天牢里的玄玑子,才能触及这背后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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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的孝陵,主体工程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无数征调来的民夫在监工的皮鞭下,如同蝼蚁般搬运着巨大的石料。而在主陵一侧,一座规模稍小、却同样规制严谨的陵墓已然初具雏形——这是为追封的孝康皇帝、懿文太子朱标修建的配殿。朱元璋下令加快了这里的进度,仿佛只有尽快让儿子入土为安,才能稍稍缓解他心中那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的剧痛。
他独自一人,在贴身太监和锦衣卫的远远扈从下,踏着尚未铺砌平整的神道,来到了这片弥漫着石灰和泥土气息的工地。巨大的墓穴已经挖好,如同大地张开的一只沉默巨口,等待着吞噬那承载了他太多期望与痛苦的棺椁。
寒风呼啸着穿过尚未立起石碑的碑亭,卷起地上的尘土。朱元璋站在墓穴边缘,低头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这里,将是他最优秀的儿子的长眠之地。他曾以为,自己打下了铁桶江山,足以庇佑子孙万代,却没想到,最先倒下的,竟是这被他视为继承人的嫡长子。
“标儿……”他低声唤着,声音瞬间被风吹散。没有回应,只有更深的寂寥包裹了他。他一生杀伐果断,从不信命,只信自己手中的刀剑和权柄。可如今,接踵而来的打击——爱孙怪疾,北疆异变,太子身陨——却让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在这凡俗权柄之上,似乎真的笼罩着某种无形而残酷的、名为“命运”或者“天意”的东西。而它,正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抗衡的方式,无情地碾压着他珍视的一切。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这墓穴中的寒气,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环顾四周,那些远远跪伏的侍卫和太监,只是出于恐惧和职责。满朝文武,或畏他,或求他,却无人能真正分担他此刻肩上的重压与心中的悲凉。刘伯温……那个他曾经视为可以托付背后的人,最终却成了他猜忌和仇恨的对象,甚至可能……与这厄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盘棋,他仿佛赢了每一场厮杀,却正在输掉整个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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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偏殿。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数名太医署圣手和民间重金延请的名医,轮番为榻上那小小的身影诊脉,彼此交换着无奈而困惑的眼神。皇长孙朱允炆的脉象时有时无,时而微弱如游丝,时而又会突然变得紊乱急促,仿佛体内有两股力量在激烈冲突。
更让宫人惊恐的是,自那夜眉心异动之后,虽再无乌光泛起,但允炆的身体,偶尔会在深夜时分,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极深地底的寒意。这寒意并非寻常的体凉,而是一种能渗透骨髓、让靠近者不由自主心生恐惧的阴森。
朱元璋处理完政务,总会来到这里,坐在榻边,久久凝视着孙儿苍白的小脸。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指尖却在即将接触到允炆皮肤时顿住。他怕,怕感受到那不属于活人的冰冷,怕惊扰了孙儿那仿佛随时会断绝的气息。
今夜亦是如此。他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守在一旁。烛影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外风声呜咽。
突然,榻上的朱允炆,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呻吟!
朱元璋猛地起身,凑近前去。
只见允炆依旧紧闭双眼,但那小小的眉头却紧紧皱起,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放在锦被外的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眉心那道淡去的血痕,此刻虽然没有散发乌光,但其颜色,似乎比平日里更深了一些,隐隐透出一股不祥的暗红。
“允炆?允炆?”朱元璋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轻声呼唤。
没有回应。那声呻吟之后,允炆再次陷入了死寂,唯有那紧皱的眉头和攥紧的小手,证明着刚才并非幻觉。
朱元璋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这不是好转的迹象!这更像是……某种东西,正在孙儿的体内苏醒,或者说,正在与他的生命本源进行着更激烈的争夺!
他猛地想起刘伯温临死前的血符,想起那无字书册中关于归墟侵蚀生灵的模糊记载,想起北疆那些被黑气异化的士卒……
难道……允炆也正在被那种力量侵蚀?!
这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若真如此,太医署的方子,凡间的药物,根本毫无用处!
他需要的是超越凡俗的力量,是能对抗那“归墟”的方法!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御书房的方向,投向了那个藏着无字书册和血符的暗格。或许……或许那里面,真的有解救之法?只是他……看不懂?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焦灼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空有天下权柄,却救不了自己的孙儿!他除掉了可能知情也可能无辜的刘伯温,如今却发现自己可能亲手断送了孙儿最后的希望!
“来人!”他猛地站直身体,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传朕旨意,将天牢中的玄玑子,秘密带入宫中!朕……要见他!”
他不能再等了!无论玄玑子是忠是奸,无论他是否与刘伯温同党,此刻,他是唯一一个可能理解那无字书册、可能解读那张血符、可能……有办法稳住允炆状况的人!
为了孙儿,他愿意再冒一次险,愿意暂时放下帝王的猜忌与尊严,去叩问那扇他曾经试图彻底关闭的、通往未知领域的大门。
孤碑临渊,帝心如焚。
稚魂烛影,摇曳于莫测的深渊边缘。
这寂静的皇宫深夜,一场关乎血脉存续的、更为隐秘和急迫的博弈,即将在烛火下展开。而这一次,朱元璋手中已无棋子可弃,他必须亲自下场,去面对那连他也感到恐惧的未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