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的异动与东宫再次爆发的恐慌,几乎同时传到了乾清宫。朱元璋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浙西水患请求赈济的奏章,正揉着刺痛的眉心,试图将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影像从脑中驱散,换上更为紧迫的朝局算计。蒋瓛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甚至来不及完全行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陛下!东宫急报!皇长孙殿下……殿下体内寒气再次爆发,眉心乌光刺眼!观星台那边……玄玑子道长似乎施法受阻,吐血受伤!”
“什么?!”朱元璋猛地站起,御案上的奏章被带落一地,他却浑然不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北疆的风雪更刺骨!他才刚刚看到一丝渺茫的希望,难道转眼就要破灭?!玄玑子受伤?允炆再次恶化?这难道……又是刘伯温那该死的血契搞的鬼?!
“摆驾东宫!”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变形,再也维持不住平日的帝王威仪,“让玄玑子立刻滚过来见朕!他若敢延误,朕剐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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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偏殿,已乱作一团。宫人内侍跪伏一地,瑟瑟发抖,几名太医面如土色,围在榻前,却束手无策,只能看着榻上那小小的身躯在无意识的痛苦中微微痉挛,眉宇间凝聚着一股肉眼可见的阴郁黑气,浑身散发着令人牙酸的寒意。
朱元璋冲进殿内,一眼就看到孙儿那副惨状,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几步抢到榻前,想要伸手抱住允炆,却被那扑面而来的阴冷气息逼得动作一滞。
“允炆……朕的孙儿……”他声音颤抖,伸出的大手停在半空,竟不敢落下。他怕自己的触碰,会加剧孙儿的痛苦,会惊散那缕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魂火。
就在这时,玄玑子到了。他道袍的前襟还沾染着点点未干的血迹,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在两名锦衣卫的“搀扶”下走入殿内。显然,他刚刚经历的对抗和反噬极其严重。
“玄玑子!”朱元璋猛地转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那目光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在参详解救之法吗?为何允炆反而……反而更严重了?!那血契!是不是那血契引来的祸事?!”
玄玑子推开搀扶他的锦衣卫,勉强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他没有回避朱元璋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坦然道:“陛下明鉴。今夜异动,确与刘伯温所留血契有关。然,非是祸事,而是一次……预警,亦是一次凶险的试探。”
“预警?试探?”朱元璋眉头拧成了死结。
“贫道方才感知,那血契竟在自行运转,试图与冥冥中一股极其邪恶冰冷的意念建立连接。”玄玑子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此意念,贫道确信,源自归墟本源!血契如同诱饵,亦如灯塔,在吸引其注意!而皇长孙殿下体内的秽气,以及北疆被封印的裂隙,皆是其锚定此方世界的坐标!方才波动,便是那归墟本源一次隔空的力量渗透与试探!”
他指向榻上的朱允炆:“殿下体内秽气与之同源,故反应最为剧烈!若非贫道及时以法力强行隔绝血契,阻其连接,恐怕此刻……殿下已遭不测!北疆封印,亦可能受到剧烈冲击!”
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朱元璋瞬间冷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源于未知的恐惧。归墟本源?隔空渗透?刘伯温的血契,竟然是在主动招惹这种东西?!他到底想干什么?!
“刘基……他究竟意欲何为?!”朱元璋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后怕。
“贫道亦不知伯温兄最终用意。”玄玑子摇头,眼神复杂,“或许,他是想以此方式,确认归墟本源的活跃程度,或是……试图寻找其弱点?但此举无疑兵行险着,如同火中取栗!血契已成双刃之剑,既可借此窥探敌情,亦可能引火烧身,加速皇长孙殿下的危机!”
他顿了顿,目光恳切地看向朱元璋:“陛下,为今之计,必须立刻加强对皇长孙殿下的守护,贫道需设法布置一道‘安魂定神’的辅助阵法,尽可能隔绝外界邪念侵蚀,稳固殿下魂火。同时,那血契……必须被更严密地封存,在找到安全利用或彻底销毁之法前,绝不可再让其与外界产生任何感应!”
朱元璋脸色阴沉不定,目光在痛苦痉挛的孙儿和嘴角带血的玄玑子之间来回扫视。他信玄玑子的话吗?不完全信。这道士与刘伯温关系匪浅,谁能保证这不是他们早已串通好的说辞?但允炆的状况恶化是事实,北疆的隐患也是事实。他赌不起!
“……依你所奏!”朱元璋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需要何物,尽管开口!蒋瓛,调一队……不,调两队锦衣卫精锐,日夜守在东宫外!没有朕和玄玑子的共同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观星台那边,也给朕再加派一倍人手!”
“臣遵旨!”蒋瓛立刻领命。
“还有,”朱元璋目光锐利地盯住玄玑子,“你要的安魂阵法,朕准了。但若此法无效,或允炆再有丝毫差池……玄玑子,你应该知道后果!”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玄玑子面色不变,只是深深一揖:“贫道,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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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整个皇宫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东宫几乎被围成了铁桶,玄玑子日夜不休,以朱砂、玉石、百年雷击木等珍贵材料,在朱允炆的寝殿内外布下了一座繁复的“九宫安魂阵”。阵法启动之时,道道清辉流转,确实将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寒之气稍稍驱散了一些,朱允炆痉挛的症状有所缓解,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些许,但眉心的黑气与身体的冰冷,依旧存在,只是不再剧烈爆发。
这微弱的好转,让朱元璋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半分,但对玄玑子的监控,却并未减少。他需要这道士的能力,却无法给予丝毫信任。
而那张引发风波的血契,被玄玑子以三层玉函、辅以秘传符箓层层封印,重新放回了观星台的静室,严禁任何人靠近。关于如何“安全利用”这危险之物,玄玑子依旧毫无头绪,那无字书册中也未见明确记载。
就在朱元璋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孙儿的病情和监控玄玑子之时,朝堂之上,因他前几日接连下达的、充满肃杀之气的旨意,已然暗流汹涌。
清洗“刘伯温余党”的行动在锦衣卫的推动下迅速展开,几名官职不高却素有清名的官员被罗织罪名下狱,其家产抄没,亲族流放。这雷厉风行的手段,固然震慑了一批人,却也使得更多官员离心离德,兔死狐悲之感弥漫朝堂。
更关键的是,对各地藩王及勋贵武将的监控与限制,引起了强烈的反弹。一封封措辞或委婉或隐含不满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乾清宫。有的为被清洗的官员求情(虽不敢明指刘伯温一案),有的对朝廷频繁调动边防将领表示“关切”,有的则旁敲侧击询问储君之位空悬,国本将何以继。
这一日,朝会之上。当有御史出于公心(或别有用心),斗胆上奏,言及“国不可一日无储君”,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早日确立新储,以安天下臣民之心时,整个奉天殿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朱元璋高踞龙椅之上,面无表情,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缓缓扫过丹陛之下那些低垂的头颅。他看到了恐惧,看到了恭顺,也看到了隐藏在恭顺之下的试探、野心,或许还有……一丝对他这个日渐衰老、却依旧紧握权柄不放的皇帝的……不耐?
他知道,这些奏请背后,站着他的那些儿子们,站着那些盘根错节的勋贵集团。标儿刚死,允炆垂危,这些人就已经迫不及待了吗?!
一股混合着丧子之痛、被挑衅的愤怒以及对未来深切忧虑的邪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但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用那冰冷的目光,盯着那名出言的御史,直到对方浑身颤抖,几乎瘫软在地。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寒铁摩擦,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太子新丧,皇长孙尚在病中,朕心甚悲。立储之事,关乎国本,岂容尔等妄议?再有敢以此事扰朕心神,乱我朝纲者……斩立决!”
一个“斩”字,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所有大臣齐刷刷跪倒在地,高呼“陛下息怒”,再无一人敢多发一言。
朝会在一片死寂和恐惧中结束。
朱元璋拂袖而去,回到乾清宫,胸口依旧剧烈起伏。他知道,强行压制只能换来一时的平静,那水面下的暗流,只会因为压力的增大而更加汹涌。他与朝臣,与他那些手握重兵的儿子们之间,那原本就存在的裂痕,因为标儿的死,因为允炆的病,因为他的猜忌与铁腕,正在不可避免地扩大、加深。
他站在巨大的疆域图前,看着那上面标注的一个个藩王封地,眼神阴鸷。
内有无名邪疾困扰皇嗣,有神秘血契引动未知危险。
外有朝堂离心,藩王窥伺。
这大明的江山,仿佛行驶在一条遍布暗礁与漩涡的激流之中,而他这个舵手,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疲惫。
歧路同悲,不仅仅是他与刘伯温走上了相互猜忌毁灭的道路,更是他与他亲手建立的这个帝国、与他那些血脉相连的臣子亲人之间,也正在走向一条充满隔阂与不确定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