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光透过乾清宫高窗的琉璃,在地面上投下冰冷斑驳的光影。朱棣端坐于龙椅,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尊刚刚淬火成型、棱角峥嵘的铁像。一夜之间,他从权力边缘的藩王,被推至风暴眼的核心,巨大的压力非但没有将他压垮,反而激发出他骨子里那份与朱元璋一脉相承的坚忍与狠厉。
秦王朱樉的“请罪奏疏”以及大同、宣府等地关于不明精锐活动的军报,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一明一暗,直指他登基之初最脆弱的时刻。他甚至可以想象,此刻那些遍布帝国的、或忠诚或观望或心怀鬼胎的目光,正如何紧紧地盯着他,等待着他露出破绽,或做出错误的决断。
不能乱。一步也不能错。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龙涎香残余、血腥气以及东宫方向隐约传来的冰冷邪异,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保持着极致的清醒。
“蒋瓛。”
“臣在。”蒋瓛如同最警觉的猎犬,时刻待命。
“拟旨。”朱棣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空旷的大殿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第一道,给秦王朱樉。”他目光冰冷,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拥兵自重、蠢蠢欲动的二哥,“他不是上请罪疏吗?朕,准他戴罪立功!着他即刻解散私自征调之兵马,自缚入京,向先帝灵前请罪!其所部兵马,交由陕西都指挥使司暂行管辖。若抗旨不遵……视同谋逆,天下共讨之!”
这道旨意,看似给了秦王台阶,实则封死了他所有退路。解散军队,自缚入京,等同于将生死交到朱棣手中。若秦王不从,便是公然抗旨,坐实了谋逆罪名,朱棣便有十足的理由调动大军征讨,甚至借此震慑其他藩王。这是一手毫不掩饰的阳谋,逼着秦王在屈服与决裂之间做出选择。
“第二道,”朱棣继续道,目光转向北方,那里有燃眉的烽火,“以朕之名义,发往北疆,八百里加急!告知李远、玄玑子,先帝……已然龙驭上宾,朕,承继大统!”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授玄玑子‘护国真人’之位,总领北疆一切抗魔事宜,凡文武官员,见其如见朕!授李远‘征虏大将军’,节制北疆所有兵马!”
“告诉他们,朕,准他们南撤!不必再固守那必破之封印!然,撤,非溃退!需依托地形,层层阻击,最大程度延缓魔灾南下之速!朕,已在后方调集兵马粮草,构建新防线!告诉他们,朕与北疆将士,同在!望他们……不负先帝托付,不负朕之期望,不负天下黎民之望!”
这道旨意,既是承认现实,也是赋予重任,更是在绝望中传递出一丝不容动摇的决心。他必须给予前线将领最大的信任和权限,才能指望他们在失去皇帝、封印崩溃的绝境中,依旧能保持斗志,完成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阻击任务。
“第三道,”朱棣的目光扫过御案上的无字天书和铅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明发天下,昭告先帝驾崩及朕继位之事。丧仪依制进行。同时,以朕之名义,颁布‘求贤令’!凡通晓阴阳、奇门、医卜、星象,或身怀异术,能应对非常之灾者,不论出身,皆可赴京,由钦天监考核,量才录用!待遇从优,功成之日,必有重赏!”
他必须开始着手组建应对归墟之力的专门力量。玄玑子一人之力终究有限,那无字天书和血契的秘密,也需要更多能人异士来共同破解。
“第四道,”朱棣最后看向蒋瓛,语气森然,“着你,持朕密旨,会同刑部、都察院,成立‘肃奸衙’,专司清查昨夜宫闱之变及所有与邪祟勾结之案!赋予你先斩后奏之权!凡有嫌疑者,可即刻缉拿审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朕,要在这京城,用血,洗出一条干净的路来!”
肃奸衙!先斩后奏!这几乎是将超越法度的生杀大权直接交给了蒋瓛和锦衣卫!朱棣这是要用最酷烈、最直接的手段,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潜伏在京城,尤其是朝堂之中的内应和不安定因素,连根拔起!哪怕会因此造成一时的恐慌和冤狱,也在所不惜!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
蒋瓛身躯一震,感受到新帝话语中那冰冷的杀意与毫无保留的信任,他重重叩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忠诚与决绝:“臣!蒋瓛!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以血涤荡奸邪,还朝堂清明!”
四道旨意,如同四把出鞘的利剑,分别指向了藩王、边疆、超自然威胁和内部奸细。每一道都充满了风险,但也展现了朱棣在危急关头那惊人的决断力与掌控欲。
旨意被迅速拟好,加盖皇帝信宝(传国玉玺需在正式登基大典后方能使用),由不同的信使以最快的速度发出。其中发往北疆的,更是动用了锦衣卫中最精锐的缇骑,携带金牌,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
处理完这些紧急事务,朱棣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袭来,他强撑着没有倒下,对蒋瓛摆了摆手:“你去忙吧,肃奸之事,即刻开始!朕……要静一静。”
蒋瓛领命,躬身退下,乾清宫内再次只剩下朱棣一人,以及那无声伫立的侍卫。
朱棣靠在龙椅宽大的椅背上,闭上眼,揉着刺痛的额角。精神的极度消耗让他几乎虚脱,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休息。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御案上的无字天书和铅盒上。
他再次拿起那本无字天书。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去“感应”那些玄奥的理法,而是换了一种思路。他想起了刘伯温,想起了这位以神机妙算着称的臣子,其最擅长的,似乎是星象舆地,推演布局……那么,这本书中,是否会隐藏着关于星象运转、地脉走向,乃至……那归墟裂隙分布规律的暗示?
他尝试着用手指拂过空白的书页,凝神于自身对兵法和地势的理解,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共鸣。依旧是一片混沌。但他隐隐有种感觉,并非此书无字,而是他尚未找到“阅读”它的正确方法,或者说……他尚未达到“阅读”它所需的某种“境界”或“条件”。
放下天书,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铅盒上。这里面封存着刘伯温临死前以残魂精血绘制的“血契”,蕴含着莫大的凶险,也可能藏着关键的线索。玄玑子警告不可轻易触碰,父皇也因此神魂受创……但朱棣的性格中,从来就不缺乏冒险的因子。
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铅盒表面缓缓划过。那里面传来的微弱邪异波动,仿佛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低语。他在权衡,在犹豫。现在打开,无疑是极大的冒险,他可能步父皇后尘,甚至更糟。但不打开,就可能永远错过刘伯温用生命换来的警示,在未来的某一天,被那潜藏的危机打个措手不及。
最终,理性压过了冲动。他收回手。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玄玑子,需要更多关于归墟的知识,需要更强的力量来应对可能出现的反噬。
“来人。”他对着殿外唤道。
一名心腹太监躬身而入。
“将这两样东西,移至朕的寝宫暖阁,设香案供奉,派专人看守,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得触碰!”他决定将这两样东西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慢慢研究。
“奴婢遵旨。”
处理完这一切,朱棣才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疲惫涌上全身。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是片刻的假寐。他起身,准备前往临时休息的暖阁。
然而,就在他刚刚站起身的刹那——
“报——!!!”
一声凄厉、惊恐到变形的呼喊,如同利刃般撕裂了乾清宫外短暂的平静!一名锦衣卫小旗连滚爬爬地冲进殿内,甚至来不及行礼,脸色惨白如纸,指着东宫的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陛……陛下!东宫!东宫禁区……出……出事了!那黑气……黑气里面……有……有东西……出来了!!”
轰——!
朱棣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殿外东宫的方向!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那被归墟之力彻底侵蚀转化的“允炆”,或者说那占据了允炆躯壳的“东西”,终于……不再满足于被困在东宫那一隅之地了吗?!
铁腕初立,血诏方出。
而来自宫闱最深处的、最直接、最诡异的威胁,已然露出了它狰狞的爪牙!
朱棣一把抓起方才放在御案上的佩剑,眼中再无半分犹豫与疲惫,只剩下冰封的杀意与决一死战的凛然。
“蒋瓛呢?!传令!所有守卫,给朕死守禁区防线!没有朕的命令,半步不许后退!”他厉声喝道,同时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
“摆驾!朕,要亲自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