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彻底沉入远山背后,最后一抹血色的余晖被浓重的暮霭吞噬。战场喧嚣渐息,只余下风穿过尸骸与断刃的呜咽,以及远处溃敌仓皇远遁的零星马蹄。
项天以刀拄地,左肩传来的剧痛让他额角不断渗出冷汗。他环顾四周,一张张沾满血污泥垢的脸庞上,疲惫几乎要满溢出来,但那一双双眼睛里,却还跳动着不肯熄灭的火。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复仇烈焰未尽的余烬。
他知道,此刻军心可用,却也脆弱如绷紧的弓弦。是就地休整,舔舐伤口,还是……
“弟兄们!”项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传入每个人耳中,“贼子溃败,肝胆已丧!此刻不追,更待何时?难道要等他们缓过气来,重新整合,再杀我们一个回马枪吗?!”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肩伤挺直脊梁,长刀指向敌人逃遁的幽暗谷地方向:“随我追!能杀多少是多少,能探多远是多远!要让鸿钧老儿的走狗知道,我们不是待宰的羔羊,是敢追穷寇的虎狼!”
“追——!”
回应他的,是掺杂着粗重喘息却依旧凶悍的吼声。没有人愿意坐等未知的报复,与其被动承受,不如主动撕咬!还能动的战士们纷纷起身,检查兵器,搀扶重伤的同胞,眼神里重新燃起锐利的光。
刘妍走到项天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瓶散发着清凉气息的伤药塞进他未受伤的右手,又默默地与他并肩而立。她的意思很明白:无论前路如何,同进同退。
队伍再次开拔,踏上了追击之路。脚下的土地吸饱了鲜血,变得异常泥泞湿滑,每一步都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叽”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法术烧灼后的焦臭、金属锈蚀的气息,以及某种更深沉的、来自大地本身的陈腐味道,形成一种令人几欲呕吐的死亡氛围。断肢残骸随处可见,重伤濒死者微弱的呻吟如同地狱边缘的挽歌,在渐起的夜风中飘忽不定。
最初的追击异常顺利。溃逃的敌军完全丧失了组织,犹如被吓破胆的羊群,只顾埋头逃窜。弑天盟的成员们此刻成了最有效率的收割者,他们如暗夜的蝙蝠,悄无声息地缀在溃兵侧翼或后方,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意味着至少一名敌军悄无声息地倒下,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北漠勇士们则如同驱赶羊群的狼,他们结成小队,用战吼和沉重的步伐制造恐慌,将落单或小股聚集的敌人驱散,然后逐一劈倒。战斧砍入肉体的闷响,成了这段追击路上最频繁的伴奏。
项天并未参与这些追击的细节。他身处队伍相对中央的位置,重瞳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流转着幽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他在观察,不仅仅是观察溃敌的轨迹,更在观察这地形,这气氛,以及溃败背后是否隐藏着不自然的痕迹。刘妍与他默契地保持着精神层面的轻微连接,共享着一些模糊的感知与警惕。
乌江老渔翁拖着伤臂,浑浊的老眼却比年轻人更为锐利。他不时停下,用未受伤的手抓起一把泥土嗅闻,或是仔细观察被踩踏过的草丛、断折的树枝。“不对头……”他沙哑地低声对靠近的项天道,“溃兵是乱,但乱中有序……你看这脚印,虽然杂,但大致方向没变过,像是……像是有意引着我们去某处。”
项天心头一凛,仔细看去,果然如老渔翁所言。他抬手,示意队伍稍微放慢速度:“传令,前哨再放远一里,加倍小心。归墟的兄弟,多注意脚下和两旁,我怕有东西。”
命令迅速传递下去。归墟探秘者联盟的成员们立刻加强了戒备,他们取出一些小巧的罗盘、共鸣石等法器,探测着地下的灵力波动和可能的机关脉络。洪荒遗族的高手们则散得更开,他们似乎对古老的地脉气息更为敏感,鼻翼不时翕动,眼神警惕地扫过那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狰狞的岩石与枯树。
环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诡异。
天空不知何时已被厚厚的、不自然的乌云完全遮蔽,不见星月。然而四周却并非一片漆黑,一种朦朦胧胧、来源不明的幽绿色微光,从潮湿的地面、扭曲的树干、乃至空气中游离的尘埃上散发出来,将一切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置身于巨大的水族箱底。风越来越大,却不再是清新的夜风,而是带着刺骨阴寒的旋风,卷起地上的枯叶与灰烬,发出如同无数人窃窃私语般的“沙沙”声,那声音钻进耳朵,让人心烦意乱,甚至产生种种幻觉般的低语呢喃。
道路两旁原本寻常的树木,形态开始扭曲怪诞,枝桠像痉挛的手臂般伸向道路中央,树皮上浮现出类似痛苦人脸的纹路。空气变得粘稠湿润,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冰水混合物,寒气直透肺腑。
“停!”项天猛地举手握拳,整个队伍瞬间停滞,收缩防御阵型。他的重瞳光芒炽盛了一瞬,视线穿透那诡异的幽光,试图看清更远处。然而,前方约百丈外,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墙凭空出现,彻底阻断了去路和视线。雾气缓缓翻滚,内部似乎有阴影流动,却寂静得可怕,连风声到了那里都仿佛被吞噬了。
“不能再前进了。”刘妍的声音带着凝重,“这雾……有很强的灵力干扰,我的精神力探进去如同泥牛入海。而且,我们可能已经被包围了。”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四周那幽绿微光照耀下的扭曲丛林里,影影绰绰地浮现出许多静立不动的黑影。它们沉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散发着冰冷而纯粹的杀意。
项天的心沉了下去。诱敌深入,请君入瓮,标准的围杀之局。他低估了天道势力溃败中的算计,或者说,对方的主事者比他想象的更冷酷,用一部分溃兵和一位将领的性命作为诱饵,将他们引入了这个精心布置的屠宰场。
“结圆阵!防御优先!”项天厉声喝道,同时大脑飞速运转。硬冲那片未知的浓雾是下下策,但固守此地,只会被逐渐压缩空间,耗尽力量。
就在这时,那浓雾之中,传来一声低沉、缓慢、仿佛带着回音的嗤笑。笑声并不响亮,却清晰地穿透雾气,钻进每个人的脑海,带着浓浓的不屑与嘲弄。
“嗡——!”
雾墙猛地向内一凹,随即,无数黑影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从雾中汹涌而出!它们的身形与之前遭遇的任何敌人都不同,并非实体般的军队,更像是由浓雾和阴影凝聚而成的轮廓,移动时飘忽不定,手中持有的武器也光影变幻,时而似刀,时而似鞭,唯一清晰的是那双双点燃着幽绿魂火的“眼睛”。
“迎敌!”项天的长刀再次出鞘,漆黑煞气升腾,但他心头更沉。这些敌人,似乎并非纯粹的生灵。
战斗瞬间爆发。弑天盟成员的利刃刺入黑影,却如中败革,感觉虚不受力,反而有阴寒的气息顺兵器反噬而来。北漠勇士的战斧能劈散一些较淡的影子,但对那些凝实的却收效甚微,斧刃划过,只带起一片飘散的黑雾,很快又重新凝聚。
“这些东西不怕寻常物理攻击!”刘妍娇叱一声,长剑上清光大盛,剑罡扫过,一片黑影发出凄厉的嘶鸣,消散得更为彻底。“用灵力、真元或者带有破邪属性的攻击!”
巫族圣女在阵中强撑起身体,与几位长老合力念诵驱邪咒文,道道淡金色的光芒如涟漪般扩散,所过之处,黑影明显变得淡薄,行动迟滞。归墟联盟的成员则投掷出一些刻满破魔符文的飞镖或激发小型净化阵法,也取得了一定效果。洪荒遗族的高手们怒吼连连,他们运转的古功法似乎天然对这些阴邪之物有克制,拳脚带起的罡风能将黑影大片吹散。
然而,黑影的数量仿佛无穷无尽,源源不断地从浓雾中涌出。它们攻击方式诡异,时而化作绳索缠绕,时而如尖刺突袭,防不胜防。联盟众人不得不将更多的力量用于防御和驱散,灵力与体力都在飞速消耗。更令人不安的是,那浓雾的范围似乎在缓慢地、不可抗拒地向外扩张,压缩着他们本就有限的立足之地。
“这样下去不行!”乌江老渔翁一边用渔叉挑散一个扑向伤员的黑影,一边嘶吼道,“这是阵法!而且是极其阴毒的‘锁魂困灵’一类的古阵!我们在阵里,杀多少这些鬼影子都没用,破不了阵眼,它们就能一直生出来,直到把我们耗死!”
项天挥刀斩碎一片扑来的黑影,重瞳死死盯着那翻涌的浓雾核心。他也看出了门道,这些黑影并非真实生命,而是阵法抽取此地积聚的战场死气、怨念,混合阵法之力幻化而成。他回想起老渔翁之前提到的“古老纹路”。
“前辈!”项天看向那位提议寻找阵眼的洪荒遗族老者,“可能确定阵眼大致方位?这雾太邪,贸然深入恐有去无回。”
老者闭目感应片刻,额头青筋跳动,显然极为吃力。数息后,他猛地睁眼,指向浓雾深处偏左的一个方向:“那里!死气与灵力流转的涡心,所有黑影的源头隐隐指向那边!但……那里也是阵法杀机最盛之处,恐怕有极厉害的守阵之物!”
项天没有丝毫犹豫:“刘妍,你主持大局,稳住阵脚!乌江前辈,巫族圣女,请竭力为大家加持防护,抵挡阴气侵蚀!归墟的朋友,尽可能布置临时结界,延缓雾气和黑影推进!”
他目光扫过身边几名伤势较轻、气息最强的洪荒遗族高手和弑天盟好手:“你们几个,随我走一趟!我们去把那阵眼捅个窟窿!”
“项天!”刘妍急唤一声,眼中满是担忧。深入那诡异浓雾,直面未知的阵眼守御,几乎是九死一生。
项天回头,染血的脸上扯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重瞳中映出她的身影:“放心,我能‘看’到一些东西。待在此地,十死无生。搏一把,才有生机。这里,交给你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低喝一声:“走!”周身煞气轰然爆发,在体表形成一层相对凝实的黑色护甲,率先冲向老者所指的方向,一头扎进了那翻滚的浓雾之中。几名被点中的高手互望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决绝,紧随其后,没入雾墙。
一进入浓雾,世界截然不同。外界的声音完全隔绝,视线不及五尺,连重瞳的穿透能力都受到极大压制,只能勉强看清丈许范围。空气中充斥着阴冷、潮湿、腐朽的气息,更有一种直透灵魂的恶意呢喃在耳边回响,试图扰乱心智。脚下不再是实地,而是仿佛踩在绵软、滑腻的苔藓或某种生物的内脏之上,令人毛骨悚然。
黑影在这里更加密集、凝实,攻击也越发疯狂。项天将煞气催动到极致,长刀舞成一片黑色光幕,所有靠近的黑影皆被绞碎。同行的几位高手也各展绝学,或罡风呼啸,或雷火迸发,艰难地开辟着道路。
不知走了多久,承受了多少次冲击,就在项天都感到煞气运转开始滞涩时,前方雾气陡然一变,出现了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区域中心,赫然是一座由森森白骨垒砌而成的、约莫一人高的诡异祭坛!祭坛上方,悬浮着一颗拳头大小、不断搏动着的暗红色晶体,无数黑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涌入晶体,又转化为更浓郁的黑雾和黑影散发出去。祭坛周围,匍匐着三头体型庞大、由浓郁阴影构成的怪兽,形如饿狼,眼窝中燃烧着深紫色的火焰。
“就是它!”洪荒遗族老者低呼。
几乎在他们发现祭坛的同时,那三头阴影饿狼猛地抬头,锁定了入侵者,发出无声的咆哮,扑击而来!速度之快,远超之前的任何黑影!
“我来挡住它们!你们想办法破坏那颗核心!”项天怒吼,竟不闪不避,主动迎向三头阴影兽。他深知,必须有人牵制住这明显的守阵之物,其他人才能有机会攻击阵眼。
煞气与阴影兽爪碰撞,发出金铁交鸣般的巨响。项天以一敌三,瞬间陷入苦战。这些阴影兽的力量、速度、还有那紫色火焰对煞气的腐蚀性,都远超预估。他的左肩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衣襟,步伐也开始凌乱。
另一边,几位高手拼命攻击那暗红晶体。然而,无论是罡气轰击、利刃劈砍,还是符箓爆炸,落在晶体上只能激起一圈圈涟漪,竟无法损其分毫!反而攻击的力量似乎被吸收了一部分,使得晶体搏动得更快,散发出的黑雾更浓。
“不行!这晶体有极强的吸收和转化能力!蛮力破不开!”一位弑天盟成员急道。
项天眼角余光瞥见,心中大急。难道真要功亏一篑?他拼着后背硬挨一记兽爪,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借力翻滚,更靠近祭坛一些。重瞳死死盯住那颗搏动的晶体,以及晶体下方祭坛白骨上那些细微的、仿佛天然生成的纹路。
“等等……那些纹路……流向……”剧痛中,灵光乍现。他猛地想起巫族圣女曾经展示过的一些古老封印知识,那些纹路并非装饰,而是能量引导和束缚的通道!这颗晶体是阵眼没错,但破坏它需要正确的方式,或者说,需要“钥匙”!
“攻击祭坛底座!左三右四,坤位震眼,用纯阳或破邪之力,同时攻击!”他嘶声喊道,顾不得解释巫族术语,只能凭借重瞳看到的能量最薄弱点和流转关键,吼出直觉的指引。
几位高手虽不明所以,但对项天的信任让他们立刻执行。两名洪荒遗族高手怒吼着,将全身灼热的古血气集中于拳锋,狠狠砸向祭坛左侧第三根骨柱;另一名弑天盟成员则掏出一张珍藏的、闪耀着金色雷光的符箓,精准地射向右侧第四根骨柱的特定位置。
“轰!咔——!”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被攻击的骨柱应声出现裂纹,整个祭坛微微一震,上方那暗红色晶体的搏动骤然一滞,表面的光芒明灭不定,汇聚而来的黑气也变得紊乱。
“有效!继续!”项天精神大振。
然而,那三头阴影兽仿佛被彻底激怒,攻击更加疯狂,其中一头甚至舍弃项天,直扑正在攻击祭坛的几人。
“拦住它!”项天目眦欲裂,不顾自身安危,强行催动近乎干涸的煞气,一道凝练到极致的黑色刀芒脱手飞出,后发先至,斩在那阴影兽的腰腹之间!
“嗷——!”阴影兽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动作一缓。
趁此机会,攻击祭坛的几人再次发力,更多蕴含着破邪属性的攻击落在项天指示的关键节点上。
“咔嚓……轰隆!”
祭坛底座传来连续的碎裂声,紧接着,那座白骨祭坛从内部迸发出刺目的白光,轰然炸裂!悬浮的暗红色晶体发出一声尖锐的哀鸣,表面布满裂纹,随即“嘭”地一声,化作一蓬暗红色的光点,消散在浓雾中。
三头阴影兽的动作同时僵住,身形迅速变淡,如同融化般消失在空气里。
四周翻滚的浓雾,如同退潮般迅速变得稀薄、消散。那无处不在的幽绿微光和阴寒气息,也如阳光下的冰雪,快速消融。不过几个呼吸间,视野重新变得清晰,露出了被笼罩的真实地貌——一片位于两山之间的荒芜谷地,地面上刻满了已然黯淡、正在碎裂的庞大阵法纹路。
远处,联盟众人结成的防御圈依稀可见,他们似乎也察觉到了变化,正惊疑不定地望向这边。
项天脱力般单膝跪地,以刀支撑,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同行的几位高手也瘫坐在地,人人带伤,狼狈不堪。
阵破了。他们活下来了。
但项天心中没有丝毫轻松。他抬头望向山谷更深处,那里被更浓厚的自然夜色笼罩,寂静无声。这精心布置的锁魂杀阵,仅仅是为了消耗他们?还是说,这只是真正考验的……前哨?
他挣扎着起身,对围拢过来的刘妍和众人,哑声道:“此地不宜久留,立刻……撤出山谷。天道的手笔,绝不会仅止于此。”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那里,究竟还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