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着梁山聚义厅的瓦檐,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但很快,雨势转大,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下来,在青石板上溅起迷蒙的水雾,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混沌,仿佛连上天都在为这片土地上的杀戮与悲怆垂泪。
李逵被安置在聚义厅后一间严密守护的静室内。
安道全这位神医看到李逵的伤势时,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失血过多,内外伤交加,尤其是左肩那支弩箭造成的感染和数处伤口的毒素残留,已经耗尽了这具钢铁般躯体的最后一丝生机。
“尽人事,听天命。”安道全只说了这六个字,便投入了紧张的救治。
金针渡穴,秘药外敷内服,所有手段都用上了。
戴宗、宋江、吴用等人守在外面,听着屋内偶尔传来的李逵因剧痛而发出的无意识闷哼,每个人的心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朴杏儿就跪坐在静室外的廊下,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衣衫,一动不动。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已经随着屋内那个垂死的人一同离去。
张顺拿来干布想为她擦拭,却被她轻轻推开。
傍晚时分,雨下得更大了。
天色提前暗了下来,厅内不得不点起了灯火。
就在这时,静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安道全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安神医,铁牛他……”宋江第一个冲上前,声音颤抖。
安道全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神色复杂:“命……暂时保住了。但他伤势太重,失血过多,能否醒过来,何时能醒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即便醒来,一身武功……恐怕也……”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明白。
对于李逵这样的猛将,失去武功,或许比死更难受。
宋江踉跄一步,被吴用扶住,老泪纵横。
戴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对安道全深深一揖:“有劳神医。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
安道全叹了口气,下去休息了。
众人稍稍松了口气,但气氛依旧沉重。
李逵的命是捡回来了,但围绕着他的谜团和危机,却远未解除。
戴宗的目光,落在了廊下那个如石雕般的身影上。
朴杏儿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走了过去,蹲下身,看着朴杏儿那双空洞的眼睛,沉声道:“杏儿姑娘,铁牛暂时无性命之忧了。”
朴杏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应。
“现在,你能告诉我了吗?”戴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回绝的力量,“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影镰’为何要追杀你们?张横……他到底在哪里?你究竟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敲打在朴杏儿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看着戴宗,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她知道,隐瞒已经没有意义了。
李逵为她差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梁山也因她而卷入了巨大的麻烦。
她不能再连累更多人了。
“我是曾头市的……姓曾……”
曾?
这个字像拥有魔力一般,立刻让整个聚义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连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宋江、吴用、戴宗、张顺……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曾头市!
那个与梁山泊有着血海深仇的曾头市!
那个史文恭效命的曾头市!
那个差点踏平梁山让无数弟兄埋骨沙场的曾头市!
朴杏儿……竟然是曾头市的人?
“你……你是曾家的小姐?”吴用最先反应过来,羽扇停在半空,声音带着干涩。
朴杏儿,不,或许应该叫她曾杏儿,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凄然到了极点的笑容,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碎。
“我不是小姐……我只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影子。”她的声音飘忽,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曾弄……是我父亲。”
曾弄!
曾头市的太公,曾家五虎的父亲,梁山泊不共戴天的死敌!
轰!
这个消息,比刚才那个“曾”字更加震撼!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
曾杏儿似乎已经豁出去了,不再顾忌,用她那带着吴侬软语腔调讲述了一个隐藏在豪门深宅充满了阴谋与血腥的秘闻。
“我娘……是父亲在外面的女人,一个普通的江南绣女。她以为遇到了良人,却不知对方是雄踞一方的豪强。她怀了我之后,便被接回了曾头市,但没有名分,只是被安置在一处偏僻的别院里。”
“我从小就生活在那个院子里,很少能见到父亲。大娘和几位哥哥……视我们母女为眼中钉,肉中刺。母亲性子柔顺,只会忍气吞声,教我识字绣花,告诉我不要争,不要抢,安安分分过日子。”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曾杏儿的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恐惧,“我十岁那年,母亲突然得了‘急病’去世了。我知道,那不是病……是大娘容不下她。”
“母亲死后,我在曾头市的处境更加艰难。名义上是曾家的小姐,实际上连个体面的丫鬟都不如。直到我十三岁那年,因为一次偶然,父亲发现我……有过目不忘之能,并且对数字和账目极为敏感。”
曾杏儿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他觉得我有了利用价值。他开始暗中培养我,让我接触一些曾家见不得光的生意和……与‘影镰’往来的秘密。”
“影镰……”戴宗瞳孔微缩。
“是的,‘影镰’。”曾杏儿点头,“那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杀手组织,父亲与他们合作多年,很多肮脏的事情,都是通过‘影镰’去做的。而我,因为身份隐蔽,不易引人注意,又有些小聪明,便成了父亲与‘影镰’之间的……秘密联络人之一。那枚玉佩,就是信物。”
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那枚玉佩,已经在逃亡途中,被她悄悄塞给了李逵。
“我厌恶那种生活,厌恶那些阴谋和杀戮。我就像一只被困在黄金笼子里的鸟,外表光鲜,内里早已腐烂。我渴望自由,渴望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直到我遇到了张横哥哥。”
提到张横,她的眼神柔和了一瞬,但随即被更深的痛苦取代。
“那是一次意外。父亲派我秘密押送一批货(后来我知道是兵械)走水路,途中遭遇风浪,船只倾覆,是张横哥哥的船救了我。他……他和曾头市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豪爽,仗义,虽然是个水匪,却有一颗赤诚的心。”
“他收留了我,保护我。我贪恋那份温暖和自由,便留在了他身边,成了‘朴杏儿’。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虽然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