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城的鬼市,规矩比王法大。”
孙新压低了嗓门,声音混在潮湿阴冷的夜风里,吹进顾大嫂的耳朵。
他们此刻正站在一座废弃石桥的阴影下,桥下是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护城河支流,河水黝黑,仿佛沉淀了这座城池所有的污秽与秘密。
眼前,就是鬼市。
没有灯火通明,只有零星几点幽绿色的灯笼,像是漂浮在黑暗中的鬼火,勉强勾勒出断壁残垣和杂乱摊位的轮廓。
人影幢幢,大多笼罩在宽大的黑袍或兜帽里,看不清面目,交易在沉默或极低的耳语中进行,银钱过手悄无声息,货物交割快如鬼魅。
这里是登州光鲜表皮下的溃烂伤疤,是法外之徒、亡命之辈、隐秘需求的集散地。
白日的规则在这里失效,唯一的准则便是强弱与利弊。
顾大嫂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衣裙,头发用一块同色布帕包起,脸上刻意抹了些锅底灰,遮掩了那份过于醒目的英气,看起来像个寻常为生活所迫的贫苦妇人。
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就像潜伏的母豹在审视自己的领地。
孙新则扮作一个略有驼背眼神浑浊的货郎,挑着一副空担子,担子一头挂着些不值钱的针头线脑,另一头却暗藏机括,必要时能弹出利刃。
他看似畏畏缩缩地跟在顾大嫂身后半步,实则全身肌肉紧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每一个经过的人,每一处可疑的角落都纳入眼中。
那支响箭和那个“危”字,像一根刺,扎在夫妻二人心头。
离开十里牌小店后,他们并未远遁,反而逆流而上,潜入了这龙蛇混杂之地。
这里流言蜚语传播得最快,也最容易找到见不得光的线索。
“分头打听,半个时辰后,在‘哑婆’的香烛铺子碰头。”顾大嫂低声道。
孙新微微点头,担子换了个肩膀,晃晃悠悠地朝着一个售卖各种金属器件的地摊走去,嘴里开始用带着浓重登州口音的土话,跟那摊主讨价还价一支生锈的匕首,活脱脱一个斤斤计较的小贩。
顾大嫂则拢了拢衣袖,朝着鬼市更深处,那片人影稠密气息阴森的区域走去。
她的目标明确——打听最近是否有异常的人手或消息在鬼市流转。
她穿行在狭窄污水横流的巷道里,两侧是歪斜的棚屋和坍塌的墙壁。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但她步履沉稳,目光平视,没有丝毫怯懦。
在这里,示弱就等于引火烧身。
在一个拐角,她瞥见几个黑影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人,低沉的威胁声断断续续传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不还,剁你一只手……”
顾大嫂脚步未停,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鬼市有鬼市的规矩,她不是来替天行道的,至少此刻不是。
她在一个卖旧书残卷的摊子前停下,随手翻检着几本散发着霉味的线装书。
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皮耷拉着,像是没睡醒。
“老丈,打听个事。”顾大嫂的声音放得平和,递过去一小块碎银子。
老头眼皮都没抬,手指抹过银子,塞进袖口。
“说。”
“最近可有什么新面孔。”
老头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了一下,扫过顾大嫂看似平凡无奇的脸。
“西头‘肉砧板’那里,新来了几个‘货’,里面有个女娃,性子烈,脸上被抓了道口子。”
他说的隐晦,但顾大嫂立刻听懂了。
“肉砧板”是鬼市里对人口贩子的黑称。
她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谢了。”
离开书摊,她朝着老头所指的“西头”走去。
越往那边,环境越发肮脏破败。
隐约地,她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啜泣声,让人心烦意乱。
在一个用破布和木棍勉强搭成的窝棚前,围着几个身形彪悍、眼神凶戾的汉子。
窝棚里似乎藏着什么,门口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灯罩上沾满了油污。
一个穿着绸缎褂子脑满肠肥的中年人,正唾沫横飞地跟那几个汉子说着什么,手里比划着数字。
“……刚从南边弄来的,水灵得很,就是还没驯服……价钱嘛,好商量……”
顾大嫂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的目光越过那几个汉子,投向窝棚的缝隙。
黑暗中,她看到几双惊恐无助的眼睛,是年轻的少女,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最小的可能才十岁左右。
她们像待宰的羔羊,被绳索捆绑,挤在肮脏的草堆上。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顾大嫂的心头。
她平生最恨的,便是这等欺凌弱小、拐卖人口的勾当。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打草惊蛇。
目标未明,不是现在动手。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意料。
就在这时。
那肥胖的“肉砧板”似乎和汉子们谈妥了价钱。
他伸手就要去拉窝棚里一个看起来最年幼,瑟瑟发抖的女孩。
那女孩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口咬在了“肉砧板”的手腕上!
“啊!”杀猪般的惨叫响起。
“妈的!小贱人!”旁边的汉子怒骂一声,抬脚就朝女孩踹去!
这一脚若是踹实了,那瘦弱的孩子不死也得重伤。
顾大嫂看不过去了!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蓝衣妇人已如鬼魅般切入了那汉子与女孩之间。
不见她如何动作,那汉子踹出的腿便被一股巧劲带偏,“砰”地一声踢在了旁边的木桩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什么人?”“肉砧板”又惊又怒地瞪着顾大嫂。
几个汉子也立刻围了上来,眼神凶狠。
顾大嫂没理他们,先是弯腰,用短刀割断了捆绑女孩的绳索,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女孩吓坏了,紧紧抓着她的衣角,浑身抖得厉害。
“这位大姐,”“肉砧板”看清顾大嫂只是个妇人,虽然动作利落,但势单力薄,胆气又壮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道,“这鬼市有鬼市的规矩,你贸然插手,坏了买卖,恐怕不好交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