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的将旗在船头飘扬,但他的脸隐藏在盔甲的阴影里。
五艘登州水师的战船,像浮动的堡垒,破开清晨海面上尚未散尽的薄雾,呈扇形逼近那座如黑色巨兽般蛰伏的孤岛。
桅杆顶端的了望哨死死盯着岛屿岸边那片狼藉的浅滩——那里搁浅着一艘烧得只剩骨架的倭船,以及更远处礁石间隐约可见的属于宋人制式小渔船的残骸。
孙立按着腰间的佩剑。
他身披重甲,头盔下目光锐利,扫视着岛屿的轮廓,试图从那片死寂中读出信息。
几天前,他收到了泥菩萨冒死传来的关于孙新可能流落此岛以及倭寇动向的密信,紧接着便是水师寨城遇袭、军械被劫、疑似纵火者孙新逃逸的消息。
知府吴用之暴跳如雷,严令他即刻率精锐水师出海,清剿盘踞海岛的倭寇残匪,并缉拿纵火要犯孙新,死活不论!
这道命令,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烫在他的良心上。
他知道弟弟在做什么,知道那本账册意味着什么,更知道这座岛屿可能隐藏的秘密。
韩滔的遗言,顾大嫂和解宝的牺牲,弟弟的执着……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
而他现在,却要带着朝廷的兵锋,指向自己的亲弟弟,指向可能关乎国运的前朝遗珍。
“大人,前方浅滩水域复杂,漩涡暗流甚多,大船无法直接靠岸。”副将上前禀报,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孙立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冷硬:“放舢板,派一队精锐先行登陆探查,占据滩头。其余战船,保持警戒,弓弩火器准备,封锁海面,防止倭寇船只逃窜。”
“得令!”
命令被迅速执行。
数条小舢板从大船上放下,载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水师精锐,朝着岛屿奋力划去。
孙立站在船头,目光紧随那几叶扁舟。
他既希望立刻找到孙新,确认他的安危,又害怕真的找到他,面临那最残酷的抉择。
舢板顺利靠岸,士兵们迅速散开,结成战斗队形,小心翼翼地向着岛屿内部推进。
一切似乎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然而,就在先头部队的身影即将没入茂密丛林的那一刻——
“轰!”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从岛屿中央那座黑色山峰方向传来!
整个岛屿似乎都随之微微一震!
海面上甚至荡开了一圈明显的涟漪!
紧接着,一股浓密的黑烟,夹杂着明显的火光,从山体某处升腾而起!
“是火炮?”副将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荒岛之上,怎会有火炮?
孙立瞳孔骤缩,心中立刻明了——是孙新!
他一定在里面!
而且,他动用了那座传说中的军械库!
他在抵抗!
抵抗谁?
倭寇?
“全军戒备!加速登陆!”孙立的声音带着颤抖,但他强行稳住,“后续部队立刻跟上,向冒烟处合围!注意,岛内情况不明,可能有大量倭寇埋伏,也可能……有要犯孙新,务必小心!”
更多的舢板被放下,如蚁群般涌向岛屿。
孙立不再停留,亲自登上一艘舢板,在亲兵护卫下,朝着滩头驶去。
他必须亲自去,必须亲眼看到,必须……做出决定。
洞穴深处,孙新靠着冰冷的岩壁滑坐在地,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声都仿佛要震碎他的肺腑。
硝烟和尘土的味道充斥着他的鼻腔,耳边还在嗡嗡作响。
刚才那一炮,是他冒险尝试的结果。
在击退倭寇第一波试探性进攻后,他深知单凭个人武勇和零星机关,绝难抵挡接下来的猛攻。
他想起了绢帛上记载的那些名为“神火飞鸦”的巨炮,以及洞穴深处那个相对独立保存最完好的炮位。
他拖着差点散架的身体,再次深入洞穴核心,找到了那尊庞然大物。
炮身黝黑,铭文古朴,虽然覆满灰尘,但关键部件似乎并未完全锈死。
旁边堆放着用油布密封的西瓜大小的圆形石弹,以及用木桶盛放同样密封的火药。
他不懂复杂的火炮操作,但绢帛上有最基础的步骤:清理炮膛,装入定量火药,填入石弹,用搠杖捣实,然后……点燃药池处的引线。
他不知道自己装填的火药量是否合适,不知道炮口对准的角度是否正确,他甚至不确定这跨越了百年的武器是否还能击发。
但当他在洞穴入口处设置的简易预警机关(几根绷紧的丝线连接着铃铛)被触动,听到外面传来大量倭寇聚集的嘈杂声时,他别无选择。
他用尽力气,按照绢帛上的示意图,粗略调整了炮口方向,大致指向洞口外侧倭寇可能聚集的区域。
然后,他用颤抖的手,点燃了那根不知是否还有效的引线。
“嗤——”
引线燃烧的声音在寂静的洞穴里异常清晰。
他转身扑向最近的掩体,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然后,便是那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巨大的后坐力让整个洞穴都在颤抖,炮口喷出的炽热火焰和浓烟立刻吞噬了炮位前方的大片区域。
爆炸的气浪甚至将距离稍近的孙新都掀了一个跟头。
效果如何,他暂时无法得知。
但这一炮,至少震慑了敌人,也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他瘫坐在那里,感觉身体里的力量正随着肩头不断渗出的鲜血一起流失。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除了嗡鸣,似乎还听到了更加密集从洞口方向传来的喊杀声,以及一种熟悉的号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