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头领,好身手。”史进率先开口,声音因激斗而略带喘息,却充满了真诚。
“史进兄弟,名不虚传。”扈三娘也由衷道。
此刻,她心中那些关于破绽、暗器、伤口的纷乱思绪,都被这场酣畅淋漓的切磋暂时压了下去。
她看着史进,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与她以往认识的任何梁山头领都不同。
他强大,却不张扬。
他冷静,却并非冷漠。
他懂她的武艺,甚至能触摸到她招式背后的灵魂。
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激烈的切磋过后,身体是疲惫的,精神却有一种异常的亢奋与松弛。
两人没有再继续比武,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不约而同地沿着演武场边缘的小径,缓缓向附近的一处矮山走去。
那里是梁山泊的制高点之一,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大片水泊和连绵的山峦。
夜风比山下更疾了些,吹动着两人的衣衫和发丝。
站在山巅边缘,望着脚下在月光下泛着鳞鳞波光的浩瀚水泊和黑暗中的莽莽群山,一种天地辽阔、自身渺小之感油然而生。
白日里的喧嚣,山寨的规矩,人际的纷繁,在此刻,仿佛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沉默了许久,史进望着远方,忽然道:“扈头领的套法,让史某想起少时在江湖上遇到的一位异人。”
扈三娘侧头看他。
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平日里总是带着坚毅和冷峻的线条,此刻在星月清辉下竟显得有些柔和,甚至落寞。
“哦?”扈三娘轻轻应了一声,没有打断。
“那时我年轻气盛,刚离开史家村不久,自以为得了王进师父真传,便天下大可去得。”
史进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在渭州道上,我遇到一个使软鞭的西域客商。他的鞭法与中土路数迥异,刁钻狠辣,专走偏锋。”
“我与他争斗,起初仗着力量刚猛,占了些上风,却被他那层出不穷的诡异变化弄得焦头烂额,最后虽侥幸胜了,却也受了些轻伤。”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客商败后,并未恼怒,反而对我说:‘少年人,你的拳脚刚猛,是条好汉。但这世间之事,并非皆如磐石,虽可一力降十会,但刚极易折,须知这世上还有如水之柔,如风之变。’那时我心中不服,只觉他是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
“后来呢?”扈三娘忍不住问道。
在梁山上,史进给人的印象永远是强大、可靠、沉默寡言的天罡星,仿佛他生来便是如此,没有过去,没有脆弱。
可现在的史进在扈三娘面前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后来……”史进轻轻吐出一口气,白色的水汽在寒冷的夜空中迅速消散,“经历了更多事,遇到了更多人。落草少华山,聚义梁山泊……看似快意恩仇,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但很多时候,许多事,并非本心所愿,却不得不为。就像被一股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只能向前。”
他的话语中,流露出一种与他年纪和地位不相符的疲惫与厌倦。
那是对命运无常的感慨,也是对自身处境某种程度的无奈。
扈三娘静静地听着,心中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她从未想过,强大如“九纹龙”史进,内心竟也藏着这样的情绪。
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
扈家庄的覆灭,被迫嫁给王英,在梁山上的种种……
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一刻,他们之间那因武艺而产生的惺惺相惜,似乎更深了一层,触及了灵魂的深处。
他们不再是简单的“扈头领”和“史进兄弟”,而是两个在命运洪流中挣扎,有着相似感触的孤独灵魂。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深入地进行灵魂层面的交流。
没有戒备,没有掩饰,只有在这月夜山巅之下的短暂而珍贵的坦诚。
风更冷了。
长时间的静立让激斗后的身体开始感到寒意。
扈三娘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史进注意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件物事,递到扈三娘面前。
那是一枚飞镖。
通体黝黑,看不出具体材质,只在镖尾处刻着一道龙形纹路,那龙纹盘旋的姿态与史进背上刺青的龙形颇有几分神似。
“此物赠与扈头领。”
史进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但眼神却格外认真:“危急时,或可防身。”
扈三娘看着那枚龙纹飞镖,愣住了。
赠她兵器?
在这月夜山巅,在她刚刚聆听了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脆弱之后?
这举动太过突兀,太过亲密,也太过意味深长。
超越了普通同袍之间应有的界限。
她应该拒绝。
理智这样告诉她。
可是,她的手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在她意识到之前,已经伸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枚飞镖。
飞镖入手冰凉,沉甸甸的。
“这……”她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对上史进那双深邃的眼眸。
那里面的情绪复杂难明,有关切,有嘱托,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收好它。”史进只说了这三个字,便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远方沉沉的夜色,不再多言。
扈三娘握紧了手中的飞镖,那冰凉的金属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灼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