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三月十五,江南沈府。
听雨阁正厅张灯结彩,宾客满座。水榭回廊挂满红绸,鼓乐声从清晨响到日中。今日是沈家嫡女沈清鸢的及笄礼,也是她正式接管听雨阁的第一天。
沈清鸢十九岁,身形高挑,肤色如雪,眉心一点朱砂痣。她坐在琴台后,穿月白锦缎交领襦裙,外罩银丝暗纹半臂,腰间悬着一串玉雕十二律管。这是沈家少主的信物,也是听雨阁主的象征。
七岁那年,她在密阁翻出一卷残破古籍。书页渗出血色音纹,钻进耳朵。她高烧三日,醒来后便能听人情绪。只要抚琴或听音,就能感知他人杀意、谎言、执念。这能力藏在才艺之下,无人知晓。卷首有血字警告:知者祸,用者慎。
她母亲死于萧家毒手,死前只说了一句“云来非吉”。从那以后,她再不信表面和气。
今日云家派了求亲使来。名义上是议亲贺礼,实则目光总往父亲所在的位置扫。不合规矩。更奇怪的是,那人袖口微鼓,走动时脚步偏沉,像是藏着东西。
沈父站在主位迎客,浑然不觉。他是沈家家主,掌管江南水陆商道,也修听雨剑诀。性情宽厚,待人以诚。可江湖险恶,不是人人都讲礼数。
宾客们饮茶谈笑,气氛热闹。有人提议让新晋少主奏一曲助兴。沈清鸢点头应下,指尖搭上琴弦。
她端起青瓷斗笠盏,喝了一口茶。茶是今年新采的明前龙井,清淡微苦。她借这口茶稳住呼吸,心神归一。共鸣术开启的条件是心境平稳,不能急,不能乱。
琴名“寒漪”,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她拨动第一根弦,曲为《流水》。
琴声响起,大厅安静下来。宾客闭目聆听,有人轻摇折扇,有人低声称赞。但沈清鸢的注意力不在掌声上。她的感知顺着音波散开,像细线探入人群。
第三段琴音渐缓。就在转调瞬间,她察觉一股尖锐波动自右前方袭来。冷,快,带着金属的寒气。那是杀意,混着毒药的腥涩味。
目标是求亲使。
他坐在第三排右侧,身穿云纹深紫长袍,头戴玉冠,看似恭敬。可袖中藏着匕首,刃口淬毒,离手不过三寸。他的心跳比常人慢半拍,呼吸压得极低,显然是训练过的杀手。
沈清鸢不动声色,继续弹奏。但在转调处,她故意弹错半拍。一个不协和音划过大厅。
求亲使的手指抽了一下,袖口微颤。呼吸节奏被打乱。这一滞虽短,却足够确认——他心虚。
计划继续。
她将指力加重,琴音层层推进。《流水》本是舒缓之曲,此刻却被她弹出暗流涌动之势。她以共鸣术引导音波,精准震向求亲使腰间。
那里挂着一枚玉佩。
第五段高潮将至。她猛然一划尾音,力道透过琴弦直击空气。
“啪”的一声轻响。
玉佩落地。
众人循声望去。那枚玉佩呈云形,背面刻有细密暗纹,是云家军中传递密令时用的符记之一。三个月前,西北边关失守,正是因一支打着云家旗号的商队绕过了关卡。
沈清鸢看清了纹路。她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轻轻拨了下一个音,将错补回。
求亲使脸色微变。他立刻起身,拱手道:“失礼,礼单未带齐,容我回厢房取来。”
他说完便走,步伐稳定,看不出慌乱。但沈清鸢知道,他已经败了。玉佩掉落是意外,但他没有当场捡起,说明他不敢暴露身份。真正的求亲使不会怕一块玉。
琴曲终了。
掌声响起。宾客纷纷夸赞少主才貌双全。沈父也笑着点头,只当女儿琴技精进,未曾多想。
沈清鸢收手,抬袖掩唇轻咳一声。使用共鸣术耗神,尤其要控制音波精准震荡某一点,更是吃力。她额角渗出细汗,但脸上依旧温婉含笑。
侍女上前递帕。她接过,顺手将那枚玉佩拢进袖中。
夜风穿过回廊,吹动檐角铜铃。她望着求亲使离去的方向,声音很轻:“查一查云家近三个月在西北的走货记录。”
侍女低头应是。
宴席还未散尽,宾客仍在交谈。沈父被几位商会首领围住,讨论今年漕运分利。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异常。
沈清鸢重新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茶已凉,她也不换。
刚才那个求亲使,是云家主母的人。
云容,三十八岁,云家实际掌权者,九阙榜第三。丹凤眼,薄唇,常年穿暗红长裙,裙摆绣着吞噬星辰的云纹。二十岁那年,丈夫在新婚夜与歌姬私奔,她毒杀全家三十七口夺权。手段狠绝,从不留活口。
她曾花十万两白银买沈清鸢一根手指。裴珩派人送了个假肢过去,上面还刻了句诗:此手只抚琴,不入奸人笼。
这事后来成了江湖笑话。
但现在,云家开始动真格的了。派杀手混在求亲使里,目标可能是父亲,也可能……是她。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律管。十二根玉管代表十二调,也藏着听雨阁历代阁主留下的一百零八道密令。其中一道写着:“若见云纹佩现于内庭,即刻闭阁,焚信,点烽。”
她还没到点烽的时候。
但雷声已经来了。
她坐在原位,接受宾客祝贺。有人夸她气质如兰,她说谢谢。有人问她是否愿与云家结亲,她微笑不语。有人提起天机卷,她指尖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倒茶。
天机卷是五世家共守的秘密。传说得卷者可掌天下兵权。沈家保管的是残页,而完整卷轴下落不明。母亲临终前说,那卷轴与《心弦谱》有关。
她不能让人知道她懂音律能窥人心。
直到现在为止,她都藏得很好。
远处传来马蹄声。一辆货运马车停在府门外,车夫报了商号,守门人查验后放行。车上堆着木箱,写着“药材”二字。
沈清鸢余光扫过,没多看。
她不知道的是,车夫名叫裴九,真实身份是三皇子裴珩。他左眉骨有道淡疤,右手小指戴着玄铁戒。此行目的是接近沈家,查边关走私案。
他也不知道,车里有一箱药引,是苏眠特制的安神散,专治共鸣术后遗症。而他将在明日清晨,以马贩身份,第一次见到那个坐在琴台后的女子。
此时此刻,沈清鸢只是静静地坐着。
她听见了杀意,也听见了谎言。她用琴音挡下一刀,也用琴音留下证据。
风暴未起,但她已听见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