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震了一下。
不是她弹的。
那两个音还在,断续落在商调与羽调之间,像一根线缠住她的手指。沈清鸢立刻起身,把月华琴塞进匣中,沿着地下通道往深处走。脚踩在石石上没有声音,但她能感觉到空气变了,有血腥味从岔道尽头渗出来。
她拐过三处弯道,在一条废弃支脉的尽头看见了他。
谢无涯倒在血泊里,黑袍被撕开一道口子,右臂的布条已经发黑。他的脸朝下,一只手压在身侧,另一只手紧握着墨玉箫。箫身裂了一道缝,尖端沾着血。
沈清鸢蹲下来,先探他鼻息。还有气,但呼吸很浅。她伸手去翻他手腕,刚碰到皮肤,对方忽然抽搐,手臂猛地一甩,差点打翻她的琴匣。她立刻按住他肩膀,低声说:“是我。”
谢无涯没睁眼,喉咙里滚出一个字:“走。”
她没动,从袖中取出药囊。这是苏眠留给她的,里面有凝神散和续筋膏。她倒出一点粉末,用指尖碾碎,顺着经脉推入他体内。接着又抹开续筋膏,敷在他右臂伤口上。药膏刚碰肉,他全身绷紧,牙关咬得咯咯响。
沈清鸢打开琴匣,将月华琴放在膝上。她十指贴弦,闭眼拨出《安魂引》的第一个音。
琴声低缓,一圈圈荡开。她启动共鸣术,音波顺着空气钻进谢无涯识海。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只有混乱的真气在乱撞。她慢慢调整频率,让音律贴着他心脉走。第三轮旋律响起时,她察觉到一股剧烈的情绪波动——恐惧,极深的恐惧,混着哭声。
她睁开眼,看见谢无涯额角全是汗,嘴唇发紫。他的右手突然抬起,死死掐住自己脖子,像是被人按在地上。沈清鸢立刻改调,换成《长相思》的变奏。这一曲她小时候常弹,那时两人还在镜湖边采过并蒂莲。
音色柔和下来,像水波轻轻拍岸。
谢无涯的手松了一点,但身体仍在抖。他的嘴动了动,吐出几个字:“别让我看……我不该看。”
沈清鸢手指一顿。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谢家当年清理族老,逼他在刑场跪着看完活埋全过程。那年他十二岁,从此再没睡过整夜觉。
琴音继续推进,她不敢停。共鸣术捕捉到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泥土落下,有人伸出手指求救,一个小男孩跪在边上哭喊。那孩子被父亲拎起来扇耳光,骂他软弱。可他一直在哭,直到嗓子哑了。
谢无涯突然大吼一声,整个人弹起来,双眼通红。他一把抓住沈清鸢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断骨头。她没争,只是稳住琴音,继续弹下去。
“你不用看了。”她说,“现在我在。”
这句话像一把刀劈进记忆里。谢无涯的眼神晃了一下,手上的力道松了些。但他还是喘得厉害,胸口剧烈起伏。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里还攥着墨玉箫。
“咔”的一声。
玉箫断成两截。
断裂的边缘划破他掌心,血立刻涌出来,顺着指缝滴到地上。他好像感觉不到疼,反而把断口往肉里按。沈清鸢赶紧去掰他手指,可他力气太大,根本拉不开。
她咬牙,从琴上取下一根冰蚕丝弦。这根弦是皇陵之战后重续的,比普通弦硬,也更韧。她用牙咬住一头,另一头绕在指间,对着火折子快速烤了一下消毒。
然后她抽出小刀,划开谢无涯掌心的皮肉,把污血挤出来。他闷哼一声,手臂抽动,被她死死按住。她把琴弦穿过去,一针、两针、三针,缝得很快。
每缝一针,琴音就颤一下。
最后一针收尾时,她低声说:“你不必看那些血腥,以后我替你看。”
谢无涯的身体忽然软了下去。
他松开手,断箫掉在地上。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脸上的狠劲褪了,眉心也不再皱着。沈清鸢收好琴弦,用干净布条包住他手掌。她把断箫捡起来,吹掉灰尘,放进怀里。
洞穴里安静下来。
她靠墙坐着,手指搭在琴弦上,随时准备再弹。她的内力耗得差不多了,指尖发麻,太阳穴一阵阵跳。但她不能睡。
过了很久,谢无涯动了一下。
他翻了个身,脸转向她这边,嘴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她凑近听,才听清是两个字:“镜湖。”
她没回答,只是把手轻轻放在他肩上。
他又说了什么,声音太轻,她没听清。但他的手慢慢抬起来,碰到她袖口,像是想抓住什么。她把自己的手放进去,让他握着。
外面传来远处的脚步声,可能是巡守弟子。她没动,也没出声。她知道这些人不会进来这条废道,这里太偏,连地图上都没标。
她低头看谢无涯的脸。他睡得很沉,不像之前那样眉头紧锁。他的手指慢慢收紧,把她手攥住了。
她就这样坐着,没再弹琴。
她的左手还搭在琴面上,右手被他握着。洞口透进来一点光,照在两人之间的地上。血迹已经干了,变成暗红色。
她的斗笠盏还在擂台上,茶早就凉了。
但她不想回去。
谢无涯忽然咳嗽了一声,嘴唇动了动。她俯身靠近,听见他说:“你为什么来?”
她看着他眼睛,说:“我听见你吹箫。”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问:“你不怕我吗?”
她摇头。
“那你怕什么?”
她顿了一下,说:“我怕你死了,没人再懂我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