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九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封裂开的信。他没再往前走,只是抬手指了指边关方向,又摇了摇头。
沈清鸢坐在琴案前,手指停在弦上。她没有动,也没有问谢无涯的事。她的目光落在袖子里那块布巾上,湿了一半,沉得像块铁。
她把布巾拿出来,放在桌上。墨九看见了,却没有接话。他知道她不会现在就走。
“先去地牢。”她说。
墨九点头,转身带路。
地牢在听雨阁最底层,石阶往下走很远才到底。火把插在墙上,光晃着人影。云容被关在最里面的囚室,铁链锁住手腕脚踝,披散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她听见脚步声,慢慢抬起头。
沈清鸢走进去,在她对面坐下。琴放在膝上,手指轻轻搭在弦上。
云容笑了下:“你还敢来见我?”
沈清鸢没说话。她开始弹琴,声音很轻,是《安魂引》的开头。音波一圈圈散开,渗进空气里。
云容的笑容僵住了。她的眼皮跳了一下,手指微微蜷起。
琴声继续。沈清鸢闭上眼,用共鸣术探她的气息。她感觉到一股极深的情绪压在底下,不是恨,也不是怒,而是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像是被人踩进泥里后长出来的根。
她换了个调子,弹《长相思》。
云容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
画面闪了出来。
——一个穿粗布衣的小女孩躲在沈家书房外,冬天,窗纸破了个洞。她透过洞往里看,七岁的沈清鸢正趴在案上写字,一笔一划很认真。写完一张,她吹了口气,纸页飘起来,从窗缝飞了出去。
小女孩伸手接住。
纸上写着“床前明月光”。
她把纸贴在胸口,蹲下来,抱着自己坐了很久。
后来她把它夹进护甲内层,再没丢过。
沈清鸢睁开眼。她看着云容,声音很轻:“你见过我写字。”
云容没答。她转过头,不去看她。
沈清鸢继续弹。这次她改用低频音,模仿小孩念诗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弹《静夜思》的旋律。
云容呼吸乱了。她想闭眼,可眼皮控制不住地颤。
记忆又被拉出来。
——她五岁那年,被推进枯井。井底有水,冷得刺骨。她抓着井壁往上爬,指甲翻了,血混着泥往下滴。有人站在上面喊:“贱种别上来!”
她还是爬。
三天后,她爬出来了,浑身发黑,倒在院子里。没人救她。一个老嬷嬷路过,看了她一眼,说:“这丫头命硬。”
她活了下来。
但她知道,从那天起,她不是人,是灾星。
后来她听说,前朝女帝有个女儿,生下来就被扔进乱葬岗,因为母亲是庶族。那人活到了十岁,被人挖心祭旗。
她查了十年,终于找到证据——那个孩子,就是她。
她的父亲是个小吏,母亲是前朝宫女。母亲临死前只留下一句话:“你是皇室血脉,不该跪着活。”
所以她嫁进云家,杀了所有人,夺了权。
她要让天下知道,她不是贱种。
她要做回那个本该活着的公主。
沈清鸢的手指停下来。她看着云容,发现她眼角有东西滑下来。
不是泪,是血。
沈清鸢低声说:“你藏我写的字,是因为你也想被人教写字吗?”
云容没动。她低着头,头发盖住脸,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我不需要谁教我。我只是……不想再被人踩进泥里。”
沈清鸢没说话。她重新拨动琴弦,这次什么曲子都没弹,只是轻轻按着音,一个一个,像小时候练基本功那样。
云容慢慢抬起头。她的脸很脏,血从眼角流到下巴,但她没擦。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她说,“我练了二十年字,写得比谁都好。可没人认得我写的字。他们只认官印,只认出身。”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可我看到你写的‘床前明月光’,那么丑,那么歪,却有人夸你‘清鸢小姐真聪慧’。你不用争,不用抢,生下来就是正统。”
沈清鸢的手指停在弦上。
她想起自己七岁那年,抄完诗拿给父亲看。父亲笑着摸她头,说:“我们清鸢写得好。”
那时她不知道,有人为了能让人看一眼她的字,差点死在井底。
墨九站在门口,一直没动。他听见了这些话,抬起手,用流星锤敲了下墙角。
一声闷响。
接着他又敲了一下,位置偏左三寸。
轰的一声,一块石板塌了下去。里面有个暗格,放着一卷残破的册子。
沈清鸢走过去,拿出来。
纸已经发黄,边角碎了。她翻开第一页,看到几个字:
“前朝皇室族谱·遗脉录”。
她往后翻。
一页上写着:
“丙寅年冬,女帝产一女,母殁于难,父流放。女寄养民间,赐名‘容’。后乱军入城,不知所踪。”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此女为正统血脉,若存于世,当立为储。”
沈清鸢的手指停在这页上。
她回头看向云容。
云容看着她,嘴角动了动:“现在你知道了。我不是疯子。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名字。”
沈清鸢走回去,把族谱放在她面前。
云容没伸手去拿。她只是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你不信?”她问。
“我信。”沈清鸢说,“但你不该用十万百姓的命,去换一个名字。”
云容冷笑:“你以为我不想好好活?可这世道,不杀人就得被杀。我爬出枯井那天就知道了。”
沈清鸢没反驳。她坐下来,重新把琴放好。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她问。
云容闭上眼:“我不知道。或许……就这样吧。”
沈清鸢看着她。她发现云容的手腕被铁链磨出了血,但她好像感觉不到疼。
“你为什么盯上我?”沈清鸢问。
云容睁开眼:“因为你七岁就能光明正大地写字。因为你生下来就有人叫你‘小姐’。因为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拥有我拼了命也得不到的东西。”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我把你的字收着,就像收着一个梦。我想有一天,我也能写出那样的字,然后有人对我说一句‘你写得好’。”
沈清鸢低下头。她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
“我可以教你。”她说。
云容猛地抬头,像是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可以教你写字。”沈清鸢说,“不是为了复辟,不是为了报仇。就为了你能写下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地,写一次。”
云容怔住了。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她忽然笑了,笑声很哑:“太晚了……我都三十八了,还能学什么字?”
“不晚。”沈清鸢说,“只要你还想写。”
云容没说话。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伤痕的手。
很久以后,她轻声说:“我想写……可我怕手抖。”
沈清鸢把手伸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铁链哗啦响了一下。
她把云容的手拉过来,放在琴面上。
“从第一个字开始。”她说,“床前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