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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铮策马而来,尘土在晨光里翻腾。他停在城楼下,翻身下马,斗篷掀开,露出背后缠满铁链的玄铁重剑。左臂上的火焰胎记在日光下泛着暗红,像是旧伤未愈。

沈清鸢站在城楼边缘,肩头的血已经渗过布条,顺着指尖滴落。她没有动,只是看着他。

云铮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我本该死于蛇窟,苟活至今,只为还你当年教我抚琴之恩。今日外敌退,萧部焚,我愿卸此身罪业,永镇边关。”

谢无涯本已转身要走,听见这话,脚步顿住。他站在断墙旁,手按在腰后的断箫上,没有回头。

沈清鸢一步步走下台阶,脚步很轻。她在他面前盘膝坐下,手指搭在空弦上,轻轻一拨。

音波无声散开。

共鸣术触到他的心神。记忆碎片浮现——阴冷的蛇窟,毒蛇缠绕脚踝,他蜷缩在角落,听见养母哭喊“铮儿快跑”;三年后归来,云容命他亲手斩杀养母以证忠诚,刀落时那人还在唤他乳名;深夜无人,他偷偷练《广陵散》,琴声未响,泪先落下……最深处,是一片草原,风吹草低,他赤脚奔跑,手中无剑,身后无人追赶。

沈清鸢收回手,声音很轻:“你不是为我还恩,你是为自己寻一条生路。你早就不该拿着这把剑了。”

云铮抬头看她,眼眶发红:“可我手上沾的血,洗不净。”

“血能洗净人心,也能淹没良知。”她盯着他的眼睛,“你若真想赎罪,不必用命填,要用你剩下的日子去护该护的人。”

她抬手,琴音起,是《相伴》曲。

旋律平缓,像雨落在屋檐,一滴接一滴。云铮身体微微发颤,脑海中草原再现,风更烈,草更高。他忽然松开握剑的手,缓缓将玄铁重剑插入地面。铁链垂落,砸在石板上,发出闷响。

他从怀中取出一片干枯柳叶,放入口中,轻轻吹响。

叶声清越,穿过焦土与残旗,传向远方。

片刻之后,外族营地方向传来歌声。粗犷悠长,带着异域腔调,却与叶音相和。那是他们古老的和平之歌,百年未响,今因一人放下兵刃而再鸣。

沈清鸢闭上眼,指尖仍搭在琴弦上。她没有再奏,但音律仍在心中流转。她听见外族士兵放下武器的声音,听见战马低头啃食新芽的声音,听见远处有人点燃火堆,开始煮粥。

谢无涯终于转过身。他走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靠着断墙站定。手从断箫上松开,垂在身侧。

云铮继续吹叶,一遍又一遍。他的指节因寒冷而发白,嘴唇也有些干裂,却没有停下。

一名外族将领从营地走出,披着毛皮大氅,手持弯刀。他一路走到城楼下,单膝跪地,用生硬的中原话说:“愿奉沈姑娘为主,十年不侵。”

沈清鸢睁眼,看着他。

那人额头贴地,不再抬头。

又一名将领走出,跪下。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他们排成一行,跪在焦黑的土地上,像一片沉默的林。

沈清鸢站起身,走向那名最先跪下的将领。她从腰间取下一根玉雕律管,放在他掌心。

那人双手捧住,如同接过圣物。

她转身,回到原地坐下。肩头的血还在流,但她没有去擦。

谢无涯开口:“你给他律管,是让他记住规矩?”

“不是规矩。”她说,“是让他知道,我们说话算数。”

谢无涯没再问。他慢慢蹲下,捡起一块碎石,在地上划了一道线。线的一头指向城楼,另一头指向外族营地。

云铮停下吹叶,喘了口气。他低头看着插在地上的重剑,铁链上还挂着几片干涸的血迹。

“这剑,我背了三年。”他说,“它让我活下来,也让我变成鬼。”

沈清鸢点头:“现在你可以做人了。”

“可我不知道怎么做。”他苦笑,“我没读过书,不会写字,连话都说不利索。”

“你刚才吹的叶声,他们听懂了。”她说,“这就够了。”

云铮沉默很久,伸手摸了摸剑柄。然后他站起身,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布袋,打开,倒出几颗糖渍梅子。他拿起一颗,放进嘴里,酸味让他眯起眼。

“我还是爱吃这个。”他说,“小时候养母给我的,说是甜的,能压住苦。”

沈清鸢笑了下:“那就继续吃。”

谢无涯忽然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守边关?”

云铮看向远方:“我想建一座哨塔,不高,能看到两边就行。再修一条路,通到最近的村落。如果有人病了,能来求医;如果孩子想读书,能有人教。”

“你还会教琴?”谢无涯问。

“不会。”云铮摇头,“但我可以让他们自己选。想拿剑的,我教;想种地的,我帮;想走的,我不拦。”

沈清鸢看着他,目光平静。

谢无涯站直身子,从袖中取出一块布,包住断箫的裂口。他没有再插回腰后,而是将它轻轻放在地上。

“你写的字,我没擦。”他看着沈清鸢。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她说。

“那你现在信了吗?”他问,“信这天下能安?”

“我不信天下能安。”她看着远处跪着的将领们,“但我信人能变。”

谢无涯没说话。他弯腰拾起断箫,重新插回腰后。动作很慢,像是在确认什么。

云铮又吹起叶声。这一次,调子变了,不再是《相伴》,而是一首谁都没听过的曲子。轻快,带着笑意。

外族那边又有人应和,这次是孩童的声音,清亮如铃。

沈清鸢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又搭上了琴弦。她没有弹,但弦在微微震动,像是被远处的歌声牵动。

谢无涯走到她身边,站定。

三人静立,一个坐,两个站,面对着插在地上的重剑,面对着跪着的外族将领,面对着刚刚燃起炊烟的营地。

云铮停下吹叶,从怀里掏出最后一颗糖渍梅子,递给沈清鸢。

她接过,放进嘴里。酸得皱眉。

云铮笑了。

谢无涯看着他笑,也动了动嘴角。

远处,一名外族老者拄着拐杖走出营地,手里捧着一只陶埙。他走到队伍最前,将埙举过头顶,吹出一个低沉的音。

云铮回应,再次吹叶。

音与音相碰,没有对抗,只有回应。

沈清鸢抬起手,轻轻拨动琴弦。

这一次,有声音响起。

很轻,但清晰。

谢无涯把手放在断箫上,没有拔,也没有动。

云铮的叶声不断,一圈一圈,荡向四方。

沈清鸢的琴音跟着升起,不抢拍,不压调,只是陪着。

谢无涯闭上眼。

三股声音交织在一起,没有乐谱,没有章法,却奇异地融成一体。

外族老者的埙声加入,孩童的歌声加入,守军中有人哼起家乡小调,也融了进来。

声音越来越多,却没有混乱。

它们像水一样漫过战场,漫过尸体,漫过烧焦的旗帜和断裂的兵器,流向每一个还活着的人。

云铮睁开眼,看着沈清鸢。

她也在看他。

他张嘴,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风卷过,掀起地上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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