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铮站在门槛外,阳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侧还陷在屋檐的暗影里。他手里捧着的陶罐边缘裂了道口子,指节发白,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没让它掉下去。
沈清鸢看清是他的一瞬,右手已经滑进袖中。她没有迎上去,反而往后退了半步,目光扫过院外守卫的方位。那些黑甲卫还在各处站岗,有人正往这边走来。
云铮低头咳了一声,肩头一颤。他抬起手抹了把嘴角,指尖沾了点湿红。那枚耳上的银环转了一下,在光下闪了微弱的一道。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他们之间早就定下的暗号——银环转动一次,表示身份无误;两次,是危险逼近;三次,则是立刻撤离。
他只转了一次。
沈清鸢解下腰间青瓷盏,假装要给门口的石兽浇水。水洒在地上,她借着弯腰的动作低声说:“别进来。”
云铮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陶罐往前递了递。
她盯着那罐子看了两息,伸手接过,指尖触到罐底一圈刻痕。那是沈家旧时传信用的记号,三长两短,意思是“急件,独阅”。
就在这时,屋脊上传来细微的摩擦声。
她抬头,看见瓦片微微一震,几粒碎泥滚落下来。风从东面吹来,带着一股极淡的腥气。
不是雨后泥土的味道,也不是花草的气息。
是毒。
沈清鸢迅速将陶罐藏进袖中,转身背对屋檐,十指贴上短琴弦面。她闭眼,指尖轻拨,《引蛊》的第一个音压得极低,几乎听不见,却直入空气深处。
屋脊上的人动作一顿。
萧雪衣伏在瓦后,七根银针卡在指缝间,正要掷出。可就在她抬手的瞬间,手腕突然一麻,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她低头看去,一只毒蝎正死死钳住她的虎口,尾针高高翘起。
不止她一人。
四周檐角、墙头,十几只毒蝎原本正悄悄爬行,此刻却忽然停下,随后疯狂扭动起来。它们不再向前,反而调转方向,彼此撕咬,外壳相撞发出咔咔声响。有几只直接断尾自噬,体液溅在瓦片上,冒出缕缕青烟。
萧雪衣咬牙,甩开那只毒蝎,反手拔出腰间双钩。她知道琴音来了,也清楚这声音能控虫。但她不信一个女人单靠弹琴就能破她的局。
她纵身跃下,双钩划出两道弧光,直取沈清鸢后心。
沈清鸢早有准备。她在拨完第三音后便已侧身,短琴横挡,硬接一击。金属相撞的声音刺耳,她手臂一沉,脚下退了两步。
云铮这时扑了过来,玄铁重剑尚未出鞘,只用剑柄狠狠砸向萧雪衣侧腰。她被迫收招,翻身后撤,落地时踩到了一只正在自残的毒蝎,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沈清鸢趁机将云铮拉到假山后,低声道:“图在哪?”
云铮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卷油纸包裹的东西,外面封着火漆印,印纹是云家独有的盘龙样式。
她接过,手指轻轻摩挲封口。火漆未裂,但温度偏高,像是刚盖上去不久。她用玉律管尖端挑开封泥,展开一角。
纸上密密麻麻画着路线与标记,兵力分布清晰,标注细致到每一处暗哨换岗时间。她一眼认出,这是云家近十年从未外泄的布防图。
她再往下看,在卷轴最边缘发现一行极细的小字,像是被人用极细的笔尖匆匆写下,位置隐蔽,若不仔细根本看不见。
四个字:镜湖有变。
字迹歪斜,却用的是沈家内传的暗语写法,只有历代主母和继承人才懂。她小时候母亲教过她,这种写法笔顺特殊,先写末笔,再补前划,外人即便照抄也会露破绽。
这字是真的。
她心头一紧。镜湖是沈家祖地,也是当年母亲中毒的地方。二十年前那场商队覆灭之后,家族便封了湖,不准任何人靠近。
现在有人动了那里。
她刚要把图收回袖中,云铮突然闷哼一声,整个人往前一倾,靠在她肩上。
她扶住他,才发现他左肩衣服早已被血浸透,伤口不知何时崩开了。一颗糖渍梅子从他怀中滚出,掉在满是毒蝎残骸的地面上,沾了黑绿色的液体,表面迅速泛起一层泡沫。
沈清鸢立刻明白——那是萧雪衣淬的毒,遇甜物会加速发作。
她一把抓住云铮的手臂,将他往假山深处拖。那里有个隐蔽入口,通向地下密道,是昨夜她亲自探过的路。
身后传来脚步声。
萧雪衣重新站稳,双钩滴着毒液,一步步逼来。她眼神冷得像冰,声音却带着笑:“你以为你能护住他?他可是云家的狗,从小就被训练杀人。你救他,就是在给自己埋刀。”
沈清鸢没回头,只将短琴放在地上,双手按弦,再度奏响《安魂》。这一次音波更低,却更稳,如水流缓缓渗入地面。
云铮的呼吸渐渐平复,心跳也不再那么乱。
她一边弹琴,一边抽出腰带,用力绑住他肩膀的伤口。血还是在渗,但她顾不上那么多。
萧雪衣走近几步,忽然停下。
她的脚边,一只本该死去的毒蝎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后缓缓爬向她脚踝。她猛地踢开,却发现另外几只残尸也开始轻微扭动。
她脸色变了。
这琴音不仅能控活虫,还能影响中毒未死的躯壳。
她不敢再上前,站在原地冷笑:“你们谁都逃不掉。云容已经下令,三日内,听雨阁必须交出天机卷,否则整个江南都会知道,你们是怎么靠女人的琴声操纵人心的。”
沈清鸢依旧没说话,只是加快了指速。
音波扩散,地上的毒蝎残骸彻底静止。
她终于停下,抬眼看向萧雪衣:“你恨我,是因为谢无涯?还是因为你明明知道真相,却不敢面对自己?”
萧雪衣瞳孔一缩。
沈清鸢继续说:“你在井边捡到的那朵枯莲,是不是还留着?你不想被人当成怪物,所以先下手为强。可你有没有想过,真正把你变成毒妇的,不是出身,而是你一次次选择用毒回应善意。”
萧雪衣的手指剧烈颤抖,双钩几乎握不住。
沈清鸢不再看她,扶起云铮,一脚踹开假山后的暗门,将他推进去。她最后回望一眼:“告诉他,图我收到了。接下来的事,不用他再插手。”
暗门落下,隔绝了视线。
沈清鸢靠着石壁坐下,把图卷拆开,抽出核心页贴在短琴内侧夹层,其余部分揉成团,塞进火盆点燃。火光映着她的脸,没有表情。
云铮靠在角落,意识模糊,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
她凑近听。
他说:“糖……给你留的。”
她低头看他染血的手掌,里面攥着半颗被压碎的糖渍梅子,外皮已经化了,混着血黏在一起。
她没说话,只是把他的手轻轻放下。
远处传来守卫的脚步声,似乎察觉到了异样。
她迅速熄灭火盆,将灰烬踢散,又倒了些茶水掩盖气味。
等脚步声走远,她才重新坐回云铮身边。
他呼吸微弱,额头滚烫。
她取出随身药粉,撒在伤口上。血暂时止住了,但毒素仍在蔓延。
她知道,必须尽快处理。
可她不能把他交给任何人。
也不能让裴珩的人发现他还活着。
她解开外衫,将他半抱起来,准备从密道另一端转移。
就在她起身的瞬间,云铮突然睁开眼,抓住她的手腕。
力气很大。
他盯着她,嘴唇动了动。
她说:“别说话,省点力气。”
他摇头,眼神清醒了一瞬。
然后他说:“谢无涯……不是叛徒。”
话落,手一松,头垂了下去。
沈清鸢站着没动。
她看着他失去知觉的脸,慢慢把他的手放回身侧。
她将短琴绑好,一手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密道深处走去。
通道狭窄,石壁潮湿,脚步声被吸得干干净净。
走到三分之二处,她停下。
前方有光。
是出口。
她正要迈步,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响。
像是指甲刮过石头。
她回头。
火盆残留的灰烬里,有一小片未燃尽的纸角,正被风吹动。
那上面,隐约露出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