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的话还在耳边回荡,沈清鸢转身就走。
她没问更多,也没停下。脚下的石板湿冷,夜风贴着地面刮过,吹得裙摆紧贴腿侧。云家旧宅在城西,离听雨阁不远,但她走得不快。经脉里像有细针在扎,那是共鸣术用得太久的后遗症。她右手一直按在短琴上,指尖发麻。
云铮已经在门口等了。
他站在一盏昏灯下,脸色比平时更暗,左臂缠着布条,血迹渗出来一块。看见她来了,他点头,没说话,直接带路。
两人穿过荒废的庭院,杂草长到膝盖。正厅塌了一半,横梁斜插在地上,像一根断骨。再往前是后院,井口就在墙角,被一圈枯藤围住,绳索垂进黑水里,另一端绑在木架上。
一个老头蹲在旁边,穿着灰袍,背对着他们。
云铮开口:“开井的人呢?”
老头不懂。
“我问你话。”云铮声音低下去。
老头慢慢转头,脸上全是皱纹,眼珠浑浊。他盯着云铮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二少爷,你还敢回来?”
云铮没答。
老头笑完,低头搓手:“夫人说了,谁碰这井,杀无赦。你们要下,自己担命。”
沈清鸢走到井边,俯身看。
水面漆黑,照不见天光。她取出短琴,轻轻拨了一下弦。音波散开,井底传来轻微震动。她的手指一顿——刚才那一瞬,她听到了哭声,不是耳朵听见的,是从心口撞上来的。
她闭眼,再弹一次。
《安魂》的第一个音落下,井里的水突然晃动。一圈涟漪从中心扩散,接着,底下有什么东西被拉了起来。
云铮抓住绳索,用力往上拽。
铁钩挂着一块石板,上面裹满水草和泥。两人合力拖到岸边,翻过来擦净表面。字迹露了出来。
“癸未年七月初九”。
背面刻着三个字:沈清鸢。
她的手抖了一下。
这不是别人写的,是她自己六岁时练字用的笔顺。那年她在密阁抄《女诫》,写了上百遍名字,每一笔都连着下一划,从不提笔。这块石板上的字,就是那样写的。
她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刻痕,脑中猛地闪出画面——
一间暗房,墙上挂着一幅画,是个女人抱着孩子。她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凿子,在石板上一下一下地刻字。烛火跳动,照见她眼角有泪。她把刻好的石板包进布里,交给一个穿黑衣的男人。
那人接过,低声说:“藏进井底,等时候到了再挖。”
画面断了。
沈清鸢喘了口气,抬头看向云铮。
云铮盯着石板,嘴唇紧绷。“养母临死前给我一张图,说井里埋着能毁掉主母的东西。我没信,直到昨夜……我想起来了,她画的就是这块石板。”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破纸,递过去。
纸上是歪斜的线条,画了一口井,井底有个方形物体,旁边标注一行小字:“生辰为引,命门自开。”
沈清鸢把纸贴在石板上,大小刚好吻合。
她还没说话,身后传来脚步声。
红裙扫过草地,像血流过地面。
云容来了。
她站在三步外,丹凤眼盯着石板,嘴角慢慢扬起。“不错,是我下令填的井。那年我才十七岁,被人从嫡母房里拖出来,说我勾引兄长,其实……我只是想活。”
她走近一步,鞋尖几乎碰到石板边缘。“那天晚上,我被关在祠堂,他们说要把我沉塘。我求那个庶女帮我,我说只要她替我去死,我就给她家人银子。她答应了。”
云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把她推进井里时,她手里还攥着这块石板。她说‘你会后悔的’。我不信。我当了主母,杀了所有挡路的人,可每到下雨天,我都梦见她在井底叫我。”
沈清鸢站起来,琴放在身侧。“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我知道。”云容抬眼,“你母亲当年去过云家,见过那幅画。她带走了一份记录,但我留下了这块石板。我在等,等一个能打开它的人。”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她选的。”云容冷笑,“你生辰那天,她亲自来算过命格。她说‘此女承音,可启天机’。我不懂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你迟早会找到这里。”
沈清鸢手指按在琴弦上。
她没有弹完整的曲子,只拨了一个单音。音波无声扩散,钻进云容的呼吸节奏里。她的胸口起伏忽然乱了,眼神开始失焦。
幻象开始了。
云容站在井边,手里抓着那个女孩的手臂。女孩哭着求她,说孩子还没出生,不能就这么死。她挣扎,指甲抓破云容的脸。云容咬牙,用力一推。
女孩摔下去,撞在井壁上,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她躺在水里,嘴里冒出血泡,手还在往上伸,手里紧紧抱着石板。
云容站在上面,往下看。
她看到女孩张嘴,说了什么。她听不清,弯腰靠近。
“你会变成我。”女孩说。
云容猛地后退。
幻象重复。
她又一次把她推下去。
又一次听见那句话。
一次,两次,十次……
她的额头冒出冷汗,身体晃了一下,扶住旁边的树干。护心镜贴在胸前,忽然发出一声脆响。
裂了。
一道细纹从中间裂开,延伸到边缘。她低头去看,手指抚过裂缝,动作缓慢。
沈清鸢收回琴音,幻象消散。
云容站在原地,脸色苍白,但没倒下。她慢慢直起身子,看向沈清鸢。“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认错?你不明白……我们都是被逼的。”
“可你后来成了逼别人的人。”云铮开口。
云容转头看他,眼神变了。她似乎想说什么,又停住。片刻后,她冷笑一声:“你说得对。所以我把你扔进蛇窟,让你学会怎么咬人。”
云铮没动。
“我把你捡回来,给你吃,给你刀,教你杀人。你不恨我?”
“我恨。”云铮说,“但我更恨这地方。它让人变成野兽,然后怪兽吃人。”
云容沉默。
远处传来鸡鸣,天边有一点灰白。井边的风变大了,吹动她的裙摆。她站着没动,像一尊石像。
沈清鸢低头看着石板。
她忽然发现,石板边缘有一道暗槽,极细,不仔细看不出来。她用指甲抠了一下,里面掉出一小块金属片。
铜的。
上面刻着半个图案,像是玉佩的一角。
她心头一震。
裴珩那半块龙纹玉佩,背面也有同样的纹路。
她捏紧铜片,抬头看向云容。
“这块石板,是你放进去的,还是有人让你放的?”
云容看着她,没回答。
她只是抬起手,摸了摸护心镜的裂缝,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远。
红裙消失在晨雾里。
老仆仍跪在地上,头低着,不敢动。
云铮走过来,看了看铜片,又看了看井底。“她不会再说真话了。”
沈清鸢握紧铜片,指尖发烫。
她盯着井口,黑水映不出影子。
井底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石头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