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靠在残柱上,身体不断颤抖。沈清鸢站在原地,没有再上前。她看见他右手死死掐住左臂,指节泛白,青筋暴起,额角冷汗顺着眉骨滑下,在下巴处汇聚成滴,砸进尘土。
她刚才递出的药丸还握在掌心,已被体温烘得微热。她知道不能再碰他,一触即发。
她慢慢坐下,将琴横放膝上。指尖轻压第五弦,发出一声极低的音,像是从地底浮起的叹息。这不是《破执》,也不是《流水》,而是《采莲谣》的开头三句。小时候在镜湖边,两人并肩坐在小舟上,她弹一句,他吹一句,断了就笑,从不重来。
琴音响起时,谢无涯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响,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气管。他的头猛地一偏,牙齿咬紧,颈侧肌肉绷成一道硬线。
沈清鸢不停手。她把香囊从腰间解下,轻轻放在琴首旁。干枯的并蒂莲露出一角,颜色早已褪去大半,但那点气息还在,混着旧布和木匣的味道,随风渗入空气。
音波扩散开来,不再探向外界,而是沉入自己体内,再顺着共鸣术引向对方。她不是要压制他的混乱,而是想找到那根最细的线——只要拉住它,就能把他拽回来。
画面出现了。
一个少年跪在石阶上,面前是血泊。他父亲站在高台,手中长剑滴着血,脚下躺着一名老仆,眼睛睁着,嘴张开,却发不出声。四周无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旗角的声音。少年不能闭眼,不能低头,不能动。有人在他耳边说:“看清楚,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
那一夜,他第一次吹响墨玉箫。不是为了祭奠,是为了盖住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沈清鸢的指尖微微一顿。她认得那个院子,是谢家西庭。她也曾去过,那时他还笑着带她摘墙头的野莓。
琴声变了调。她不再强求节奏,而是让旋律散开,像湖面涟漪,一圈圈推向记忆深处。她加入了一段即兴的变奏,是当年他们没弹完的部分——本该由箫接上的那一句,如今由琴独自补全。
谢无涯的身体忽然一松。
他抬起手,不是去抓武器,也不是捂胸口,而是缓缓摸向腰后。墨玉箫还在那里,冰冷坚硬。他的手指贴着箫身滑落,最终停在鞘口,像是确认它是否真实存在。
然后他弯下腰,一口黑血喷在地上。
血迹呈暗褐色,边缘泛着油光,显然已在体内淤积多年。他又咳了一声,肩膀抽动,却没有再吐。呼吸渐渐平稳,虽然仍有些滞涩,但不再紊乱。
沈清鸢的手指离开琴弦,但没有收琴。她看着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涣散,像是刚从深井里爬上来的人,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他的眼睛终于对上她的脸。
片刻后,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梦见你穿红衣嫁我。”
沈清鸢没动。
这句话太轻,又太重。不像清醒时会说的话,倒像是藏在梦底多年的回音,趁意识松动时钻了出来。
她没问他是哪一年的梦,也没问他为何是红衣。她只是伸手,将香囊重新系回腰间,动作很慢,像是怕惊走什么。
远处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云家使者走了,其他人也散了。十七名九阙高手,有的躺在地上未醒,有的默默离开,没人注意这角落发生的事。
风扫过废墟,卷起一层灰烬。一根断弦从琴上脱落,飘到谢无涯脚边。
他低头看了一眼,没有捡。
“那时候你说,不会嫁人。”他低声说,语气不像在指责,只是陈述一件旧事,“你说你要守听雨阁,要做天下第一的琴师。”
沈清鸢点头:“我说过。”
“可我也说过,我要带你走。”
她看着他。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唇无血色,但眼神已经稳住。那层常年覆盖的冷意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从未愈合的东西。
她没答话,只是将琴轻轻合进匣中,扣上搭扣。
谢无涯靠着柱子,慢慢滑坐到地面。他闭上眼,左手仍虚握着箫柄,右手垂在身侧,指尖沾了灰。
他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真气逆行,心魔反噬,那是强行催动内力突破七情阵后的代价。但他更清楚,真正击溃他的不是功法反噬,而是那段被封死的记忆——它一直活着,在经脉里游走,等一个声音将它唤醒。
而她做到了。不是用药,不是用针,是用一首谁都能弹的曲子,打开了一道谁都不敢碰的门。
他睁开眼,看向她膝上的琴匣:“你还记得那天的事?”
“我记得。”她说,“那天下了雨,我们躲在荷叶下,你说要采一朵最大的莲送我。”
“后来呢?”
“后来你差点掉进水里,我把你拽上来,你手里还攥着那朵花。”
他嘴角动了一下,像是想笑,但终究没笑出来。
“现在不一样了。”他说。
“我知道。”
“我不再是那个能为你挡雨的少年。”
“你也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琴后的姑娘。”
两人沉默下来。
风停了。灰烬落在他们的鞋面上,不动。
沈清鸢伸手探向他腕部。这一次,他没有躲。脉象虽弱,但已归位,不再乱冲。她收回手,从袖中取出另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浅黄色药丸。
“这是苏眠留的第二味药。”她说,“不是安神,是养脉。”
他盯着那颗药看了很久,才慢慢张开嘴。
她将药放入他口中,又取水囊喂了一口温水。他咽下时喉结滚动,眉头微皱,像是尝到了苦味。
“明日午时,镜湖东岸。”她突然说。
他点头:“我去。”
“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赴约。”
“但我必须去。”
她没再劝。她知道他不是为了云家的宴,而是为了那两个字——**镜湖**。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是他最后一次,还能笑出声的地方。
她站起身,将琴匣背好。阳光照在她肩头,映出银丝半臂的暗纹。她伸出手,不是拉他,而是等他决定是否握住。
谢无涯抬头看她一眼,慢慢抬起右手。
他的手掌冰凉,指腹有茧,搭上她的瞬间微微用力。
她将他扶起。他站稳后没有立刻松手,而是多握了一瞬,才放开。
远处,一片焦黑的柱子后,一只机关鸟静静伏在瓦砾上,翅膀微张,眼中红光一闪即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