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檐角铜铃不再作响。沈清鸢的手还停在袖口,指尖夹着那枚铜片。她没动,也没抬头,只是把铜片翻了个面。背面的纹路很浅,像是某种草药的轮廓,细看能认出是断肠草与半夏的组合刻痕。
她立刻想到一个人。
手指一收,铜片滑入袖袋。她转身走向偏殿内室,脚步轻而稳。门外守卫依旧立在原地,没人察觉异样。她关上门,取下腰间玉雕十二律管,指腹按在“角”音管上,轻轻一拨。
《察线》曲的第一个音落下,低沉不扬。琴音顺着衣料蔓延,渗入袖角第二层缝线。她察觉到布中有轻微震感,不是金属,也不是纸张,是一种遇热会软的线。这线她认得,苏眠用过一次,在替谢无涯疗伤时,用来缝合经脉断裂处。当时他说,这线叫醒神线,只有体温达到三十七度才会化开。
她停下琴音,从袖角拆开一道细缝。果然,里面藏着一张薄绢,展开只有八个字:“云容执棋,嫁祸谢家。”
她盯着那八个字看了三息,抬手将绢纸凑近灯焰。火苗一卷,字迹成灰。她吹散余烬,重新按弦,继续奏完《察线》后半段。这一次,她不是查物,而是探情。琴音扫过心神,她感知到留下线索之人的气息——愤怒,但被压得很深,像一口井封住了沸水。这情绪里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清醒。
不是诱饵。是警告。
她收手起身,整理衣袍。垂落的衣角还留着未缝合的痕迹。她没去补,反而让它自然垂着,走出了内室。
裴珩正在廊下站着。他没说话,但目光一直盯着厅门方向。见她出来,他走近几步,眉头皱起:“你的衣角破了。”
“刚才翻窗时挂住。”她说。
他伸手想替她抚平,指尖碰到那截断线。动作忽然一顿。他低头嗅了嗅,眼神变了:“这是苏眠的醒神线?”
她没答话,只将手指搭回律管,轻轻一拨。最后一个音落下,带着方才共鸣术捕捉到的情绪残影,直透他心神。
裴珩瞳孔猛地一缩。他一把攥住她衣角,力道大得几乎要撕开布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云容……她竟敢!”
她看着他,语气平稳:“她不止一次了。你母妃的事,朝臣被控,现在又要谢家背锅。她一步步走得很稳。”
裴珩咬紧牙关,手仍没松:“她以为自己藏得好。可我早就派人盯住她身边的人。”
两人对视片刻,谁都没再开口。但意思已经清楚:不能再等。
院中忽飘来一股药香,混着焦糖味。沈清鸢立刻转头看向后院入口。一个佝偻身影从暗处走出,提着一只小药炉。那人满脸麻子,驼着背,喉间戴着银饰,声音沙哑:“线送到了,话也传了。”
是苏眠。
沈清鸢拱手:“先生冒死传讯,我记下了。”
苏眠摇头,忽然抬手扯下喉饰。露出的脸白得惊人,嘴唇干裂发紫。他盯着她:“我不是为你。”
顿了顿,他又说:“我是为三百七十二条命。”
说完,他把药炉放在石桌上,转身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沈清鸢走过去,打开炉盖。炉底压着一片干枯的花瓣,颜色褪尽,但形状完整。她一眼认出——并蒂莲。当年她在镜湖采的那一朵,分了一半给谢无涯。另一半,本该在她手中枯烂,却出现在这里。
她终于明白,苏眠早就知道谢家会被牵连。他也知道,谢无涯一旦出事,她必救。这一局,不只是为了揭发云容,更是为了逼她出手。
裴珩走到桌边,低声说:“他把命押在你身上了。”
她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变:“那我就不能输。”
她转身走向院中水缸,从袖中取出铜片,扔进水中。铜片沉底,发出轻微响声。她又将那截醒神线投入火盆,火焰一闪,线化成灰。
所有痕迹都清了。
她回到殿前,站定,看着裴珩:“你现在能调动多少人?”
“五百暗卫,三十名死士,宫里有两个太监听命。”他答得干脆。
“够了。”她说,“今晚开始,盯住云家所有进出之人。特别是那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小角色。”
裴珩点头:“你也小心。云容若真在布局,不会只放一个周允之。”
“我知道。”她抬手整了整衣领,指尖掠过朱砂痣,“她要的是乱局,我们就给她假乱局。让她以为我们信了她的计。”
裴珩盯着她看了两息,忽然问:“如果谢家真的出事,你会怎么做?”
她没立刻回答。手指轻轻碰了碰律管。
“我会救他。”她说,“不管代价是什么。”
裴珩沉默片刻,终于点头。他转身要走,却又停下:“苏眠留下的炉子,别动它。”
“为什么?”
“里面有东西。”他说,“我没闻错的话,炉底除了花瓣,还有血迹。很淡,但确实是人血。”
沈清鸢立刻回头看向药炉。炉身漆黑,看不出异样。但她记得苏眠离开时的脚步——比进来时慢了半拍,像是腿上有伤。
她走回去,蹲下身,仔细查看炉底边缘。果然,在接地处有一圈极细的红痕,像是擦拭过,但没擦干净。她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上一点粉末。凑近鼻尖一嗅,有铁锈和苦杏混合的味道。
这不是普通血。
是服过毒的人流的血。
她猛地站起身。这种毒她见过,在萧家三小姐身上。中毒者活不过三天,除非每天服用解药。而解药,只有一个人会配——苏眠。
他不是来送信的。他是逃出来的。
沈清鸢握紧律管,声音压低:“他被人下了毒。”
裴珩脸色一沉:“所以他必须尽快把消息送出来。否则,撑不了多久。”
“我们必须在他死前找到解药配方。”她说,“否则,下一个死的就是谢无涯。”
“你怎么确定是谢无涯?”
“因为那片花瓣。”她指着炉底,“苏眠不会随便拿东西。他选这个,是提醒我——谢家和沈家的旧约还在。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看着谢家覆灭。”
裴珩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说:“云容要的不只是谢家倒台。她要的是你亲自去救。只要你出手,就会落入她的节奏。”
“我知道。”她抬头看他,“所以我不会按她的路走。”
她转身走向殿内,拿起古琴。十指搭上琴弦,没有弹完整的调子,只是反复拨动一个单音。声音很轻,却稳定得像心跳。
这是她在布网。
裴珩站在门口,没再说话。他知道,接下来每一步都不能错。
沈清鸢的手指忽然一顿。
她听到了一声轻响。
不是来自外面。
是从药炉里传来的。
炉盖原本盖着,现在却微微翘起了一条缝。一缕极细的烟从缝隙里钻出来,呈螺旋状上升,在空中凝成一个符号——像是一只眼睛,中间有个针尖大的光点。
她盯着那缕烟,手指慢慢离开琴弦。
裴珩也看到了。他走上前,伸手想去碰那烟。
“别动。”她突然开口。
烟还在升。
形状没变。
那只“眼睛”正对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