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指还停在幼童肩上,那孩子正抽泣着喊娘,声音发颤。她刚要开口安慰,檐下十二律管忽然轻响一声,风向变了。
墨九从暗处走出,没有戴傩面,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封沾着黄沙,边角磨损,火漆印是断裂的“丙字”标记。她认得这个记号,是云铮独有的联络方式。
她接过信,指尖触到纸面时顿了一下。这纸粗糙,像是边关常用的麻皮纸,背面还带着一丝干涸的血迹。她拆开火漆,展开内页,只有八个字:
“赫连决持心弦残谱,知弱。”
她的呼吸慢了一瞬。
谢无涯站在门口,没说话,但手已经搭在了墨玉箫上。他刚才一直没动,现在却慢慢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沈清鸢把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然后闭上眼,指尖贴在琴弦上。共鸣术悄然展开,音波顺着纸面探入残留的气息中。她感觉到一股疲惫,很深,还有压抑的焦灼,像是写信的人一边咳着血一边落笔。这不是伪造的,是云铮写的。
她睁开眼,看向窗外。镜湖结着薄冰,风吹过时发出细微的裂响。二十年前的事浮现在脑海里——北戎大将赫连决战败被俘,本该斩首示众,却被云容带回云家,亲自为他疗伤三个月,之后放归北境。当时沈家派人质问,云容只说一句:“此人可用。”
现在她明白了。
所谓“用”,不是用来牵制北戎,而是埋进敌营,专破《心弦谱》。
她低声说:“他知道我的弱点。”
谢无涯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哪个弱点?”
“我奏琴时,经络会随音律共振。”她手指轻轻按住手腕脉门,“若有人以杀伐之音逆冲心脉,强行打乱节奏,我会反噬自身,轻则呕血,重则经脉尽断。”
谢无涯沉默片刻,忽然抽出墨玉箫,抵在她眉心。朱砂痣微微一跳。
“那你别弹。”他说。
“不行。”她摇头,“他是冲着共鸣术来的,只有我能听出他的音律陷阱。别人上去,只会死。”
“我去杀他。”谢无涯收回箫,“你不用出手。”
“你也知道没用。”她看着他,“赫连决不是莽夫,他会布阵,会用人声合音扰乱频率。这种局,必须靠听觉破。而能听懂《心弦谱》的人,只有我一个。”
谢无涯没再说话。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守阁弟子巡逻经过。他们走得很慢,似乎怕惊扰了密室中的气氛。
沈清鸢低头看着手中的信,黄沙从纸角滑落,掉在青瓷盏边缘。她突然想起什么。
“赫连决当年被救回来的时候,身边带了一把断琴。”她说,“我没见过实物,但听父亲提过,那琴的第三弦是用人的头发缠成的。”
谢无涯眼神一动。“谁的头发?”
“不知道。”她摇头,“但云容收下了那把琴,后来再没人提起。”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赫连决真的研究过《心弦谱》,那他早就不是单纯的武将了。他是冲着毁掉共鸣术来的,而且准备了很久。
沈清鸢站起身,走到琴案前,将桐木琴轻轻放上。她的手指抚过琴面,第三弦微微震动了一下。
“他要是知道我靠这根弦分辨真假情绪……”她声音低了些,“他就会故意制造假的情绪波动,引我入套。”
“那你就不靠它。”谢无涯说。
“可那是我唯一的依仗。”
“那就换一种活法。”他盯着她,“以前你是靠琴音躲危险,现在你得学会在危险里弹琴。”
沈清鸢怔了一下。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她以为他会劝她避开,或者替她挡下这一战。但他没有。他在逼她面对。
她深吸一口气,点头。“好。我去。”
“我也去。”谢无涯把墨玉箫插回腰后,“你不许拒绝。”
“我没有拒绝。”她看着他,“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如果我发现自己的心脉开始失控,你会立刻封我穴道。”她直视他眼睛,“不能犹豫,不能手下留情。宁可让我重伤,也不能让琴音继续下去。”
谢无涯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点头。“可以。”
沈清鸢松了口气。她转身走向柜子,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后是一叠薄纸,上面画着音律走势和经络图,是她这些年整理的《心弦谱》心得。她把纸张重新包好,放进袖中。
“我要带这个去。”
“万一丢了呢?”
“不会。”她说,“这是我最后的退路。”
谢无涯没再问。
外面天色渐暗,镜湖上的冰层开始发出轻微的咔响。风穿过律管,发出短促的鸣音,像是某种警告。
沈清鸢坐在灯下,开始检查琴弦。每一根都绷得刚好,没有松动。她又试了几个音,确认音准无误。
谢无涯就站在她旁边,手一直没离开墨玉箫。
“你觉得云铮现在在哪?”他忽然问。
“不知道。”她低头拨弦,“但他能送出这封信,说明他还活着,也还能行动。”
“他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他想毁掉云家。”她抬头,“跟我一样。”
谢无涯没说话。
他知道不一样。
他对云家有恨,但她不一样。她不是为了复仇才走到这一步的。她是被一步步逼出来的,从母亲中毒那天起,就再也停不下来。
沈清鸢放下琴,站起身。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乱了她的发丝。
远处山道上有火光闪动,是夜巡的弟子举着灯笼走过林间。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刀痕划在雪地上。
她关上窗,回头看着谢无涯。“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夜里。”他说,“走小路,绕过三道关卡,直接进北境。”
“好。”
她坐回琴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节奏很稳。这是她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谢无涯看着她,忽然抬起墨玉箫,轻轻吹了一个音。
只有一个音,短促,低沉。
沈清鸢的手指停住了。
她抬起头。
那个音,是他们第一次合奏时的起调。
她看着他,没说话。
他也只是站着,箫尖微微向下,像是行礼,又像是承诺。
沈清鸢低下头,手指重新落在琴弦上。她弹了一个回应的音,很轻,但清晰。
两人之间没有再多的话。
门外传来新的脚步声,是墨九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套黑色劲装,递给谢无涯。
这是准备好的行装。
谢无涯接过衣服,放在桌上。他看向沈清鸢。“你也要换。”
她点头,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月白色的短打衣裙,外罩银丝半臂。这是她惯穿的样式,方便行动,也不显眼。
她把衣服抱在怀里,看向谢无涯。“你先出去。”
他嗯了一声,转身出门,顺手带上了门。
屋里只剩她一个人。
她站在原地没动,听着外面的风声。律管又响了一次,这次的声音更急。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衣服,忽然觉得袖口有点沉。她翻开一看,里面缝着一层薄铁片,是防刃用的。
她没说话,只是把衣服重新叠好,放在床边。
然后她走回琴案前,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若我不归,烧此谱。”
她把纸条压在琴下。
外面,谢无涯站在廊下,手扶着柱子,望着湖面。
冰层裂开一道细缝,水从底下慢慢渗上来,像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