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站在东宫正殿中央,脚下是一地碎玉。
他低头看着那块最大的残片,指尖从断裂处滑过。昨夜摔下玉佩时的怒意还在胸口,可现在,他的手稳住了。右手小指慢慢转着玄铁戒,一圈,又一圈。
烛光昏黄,照在玉面上。他忽然停住,把残片翻过来,凑近火光。
内侧有字。
刻得极浅,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用指甲沿着痕迹划了一遍,三个字清晰起来——血祭开天机。
他猛地抬头,眼神变了。
不是震惊,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冷下来的清醒。他低笑一声,声音不大,却震得案上烛火晃了半寸。
“云容……”他开口,语气像在叫一个老对手的名字,“你到死都在等这一天?”
话没说完,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节奏分明。墨九走了进来,戴着青铜傩面,手中捧着一块黑绸包裹的东西。
他在裴珩面前跪下,双手将物件呈上。
裴珩没急着接。他盯着那团黑布看了两息,才伸手掀开一角。
里面是一朵并蒂莲。花瓣干枯发硬,边缘泛着暗红,像是被血浸过又干透。茎上缠着金丝,打的是云家密室独有的结法。
他认得这花。
也认得这金丝。那是用来封存重要信物的,只有云家主母能动用。
“哪里来的?”他问。
墨九抬手,在空中写了两个字:密室。
裴珩闭了下眼。
他知道那个密室。二十年前母亲死后,父皇下令查封了所有与她有关的居所。其中一处就在云家别院地下,对外说是焚毁,实则由云容接管。后来那里成了她的禁地,连族中长老都不得入内。
如今这花从那里出来,还带着血迹,说明什么?
说明云容早就准备好了。
不是临时起意,不是临死反扑,而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布局。她算准了会有这一天,算准他会来查,也算准这朵花会送到他手上。
裴珩把并蒂莲放回黑绸,轻轻包好。他重新拿起那块玉佩残片,握在掌心。
“你说她是想控制我。”他低声说,像是在对墨九讲,又像是在对自己确认,“但她真正想要的,是让我亲手打开天机卷。”
墨九没动。
裴珩睁开眼,目光落在剑柄上。
下一秒,他抽出长剑,抬手就往左手掌心划去。
刀刃落下时没有犹豫,血立刻涌了出来。一滴,两滴,落在玉佩残片上,顺着裂痕渗进去。
起初什么也没发生。
三息之后,那行“血祭开天机”的刻痕突然变红,像是被点燃了一样。整块玉开始轻微震动,发出极细微的嗡鸣。
裴珩笑了。
这次不是冷笑,而是真正明白了什么似的笑。
“原来如此。”他说,“玉不是信物,是钥匙。你要的从来不是联姻,不是权势,而是有人肯流这第一滴血。”
他站起身,把染血的玉佩紧紧攥住,走到殿门口。
外面天色阴沉,风卷着乌云压城,雷声闷响,像是从远处滚来。
他回头看向墨九。
“传令。”他说,声音不高,却一字一顿,“禁军三卫、边骑左营,即刻集结。目标——云家老宅。”
墨九点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裴珩又开口。
墨九停下。
“活捉者赏万金。”裴珩说,“格杀勿论。”
墨九拱手,身影一闪,消失在廊下。
殿内只剩裴珩一人。
他站在门槛前,手里还握着那块染血的玉。血已经凝了部分,黏在指缝里。他没擦,也不觉得疼。
远处传来马蹄声,先是零星几响,接着连成一片。禁军营地亮起了火把,一道接一道,像要把黑夜烧穿。
他知道这一战避不开。
云家经营百年,势力盘根错节。表面上是个世家,实则掌控着六部三省近三分之一的官员任免。更别说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线、私兵、密档。一旦动手,朝堂必乱。
但他不能再等。
沈清鸢已经退了,听雨阁也散了。她选择离开,是因为不想再被逼做决定。可他不能走。他生在这座城里,长在这条路上,逃不掉,也不想逃。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伤口。
血还在渗,顺着虎口往下流。他抬起手,对着烛光看了一眼。
那血映着火光,颜色很深,几乎发黑。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母妃死的那天,他也这样看过自己的手。那时他刚学会写字,母妃让他抄《孝经》,他写错了字,被罚跪在殿外。后来听见里面吵起来,他冲进去,看见母妃倒在地上,嘴角有血。他扑过去抱她,手上沾满了那种深色的血。
第二天,宫里说是突发心疾。
直到多年后他才查到,那天递茶的人,是云家送进来的婢女。
裴珩把剑收回鞘中。
他走出大殿,站在台阶上。风迎面吹来,带着雨前的湿气。远处城门方向传来号角声,是前锋营开始调动了。
一名侍卫快步跑来,单膝跪地:“殿下,前锋已出,后续部队正在列队。”
裴珩点头。
“另外……”侍卫顿了一下,“云家外围发现异常。”
“说。”
“他们的护宅阵法提前启动了,而且——”侍卫抬头,“守门铜人的眼睛,红了。”
裴珩皱眉。
云家大门两侧立着两尊铜人,据说是前朝匠人所铸,能感应杀气。平时铜目漆黑,一旦有敌逼近,便会泛红光。但这只是传说,从未有人见过真启。
现在它亮了。
说明云家知道他要来。
不只是知道,而是早有准备。
他回头看了一眼东宫方向。
那里还亮着灯,是他母妃曾经住过的地方。如今空置多年,连打扫的人都不敢多待。
据说,她在死前最后一晚,曾让人烧了一堆信。
全烧了,只留下一枚金丝缠的扣子,落在灰烬里。
裴珩收回视线。
“走。”他说。
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扯,战马调头,朝着城西奔去。
身后,千军万马开始移动。
火把连成一条长龙,照亮了整条御道。
快到云家巷口时,雨落了下来。
起初是零星几点,砸在铠甲上发出轻响。接着越下越大,打在脸上生疼。
前方巷子深处,两尊铜人矗立在门侧,双目赤红,像真的活了过来一样。
裴珩勒住马。
他举起左手,那块染血的玉佩还在掌心。
雨滴落在上面,混着血水,顺着裂痕流入地缝。
地面微微颤了一下。
巷子里的风突然变了方向,卷着雨水倒灌回来。
他听见里面传来锁链拖地的声音,还有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