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的琴声变调那一刻,沈清鸢的手指在唇边顿住。她没有继续拨开发丝,而是缓缓放下手,转身走向听雨阁偏厅。
风还在吹,但她已不再看林子。阿禾被执事抱进屋时还在发抖,手臂上的红纹像火苗一样跳动。她跟进去,关门落栓,屋内只剩一盏油灯。
孩子躺在榻上,脸色发青。她解开他袖口,那道火焰状的痕迹仍未消退,边缘微微鼓起,像是皮下有什么东西在游走。她伸手覆上去,温度比之前高了。
“忍一下。”她说。
药箱摆在桌角。她取出银针、瓷瓶和一条浸过药水的布巾,先用温水擦净他的手臂,再以针尖轻刺红纹四周。针落下时,阿禾猛地抽气,却没有叫出声,只是咬紧牙关,手指抠进身下的褥子。
她看了他一眼。
这孩子从第一次出现到现在,没哭过一次。递信时不慌,遇袭时不乱,连此刻受痛也能忍住声音。不像寻常孩童。
她继续施针,一边观察他眼神的变化。共鸣术在指尖酝酿,只要琴弦微震,就能顺着气息探入对方心绪。她膝上还放着那把桐木琴,手指轻轻搭在第三弦上。
音波无声扩散。
她本想探查恐惧的深浅,却发现反馈极弱。像是往深井里扔石子,听见了回响,却看不清底下有多深。幼童的情绪不是空白,而是被压得很实,一层层叠着,分不清哪一层是真的。
她收手,拔下银针,换了一贴冷敷药膏涂上。红纹颜色稍褪,热度也降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孩子闭着眼,嘴唇动了动,才说:“阿禾。”
“谁让你来找我的?”
“娘。”他睁开眼,目光直直看着她,“她说……不能告诉弹琴的姐姐。”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像是意识到说多了,立刻转开头,呼吸变得急促。
沈清鸢没追问。她替他拉好被子,顺手撩起他后颈的碎发。皮肤很脏,沾着汗和灰,但那一小块暗红色的印记清晰可见——形状如火焰,边缘有细微纹路,像是某种刻印。
她指尖停在那里。
这个胎记,她见过。云铮左臂上有同样的图案,只是更大,颜色更深。那是云家旁支死士的标记,据说从小用秘药烙入皮肉,终身不褪。
可眼前这个孩子,不过七八岁,怎会也有?
她收回手,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青瓷斗笠盏还是温的,她习惯性用左手托底,右手轻抚杯沿。这一动作让她心境稍稳。
共鸣术再次启动。
这一次,她将注意力集中在阿禾的呼吸节奏上。人的呼吸会随情绪变化,哪怕强行压制,也会在细微处露出痕迹。她让琴音与之同步,像一根线慢慢穿进对方的脉络。
她感觉到一丝波动。
不是谎言,也不是伪装。而是一种熟悉的执念——类似于谢无涯每次握箫时的状态,冷静、专注、带着目的性地隐藏自己。
一个孩子,不该有这样的内心。
她放下茶杯,刚要开口,门被推开。
谢无涯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扫了一眼榻上的孩子,目光落在他后颈,眉头立刻皱紧。
“这胎记……”他走近几步,“是云家的?”
沈清鸢点头。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用孩子了?”他的声音低下去,掌心按在箫柄上,指节微微发白,“这种印记,只有死士才会烙。云容死了,但七堂还在。”
“不一定是为了效忠。”沈清鸢低声说,“他不是被派来杀我们的。”
“那是为什么?”
“他是被送来的。”她看向阿禾,“有人让他活下来,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果只想灭口,不会让他穿过那么长的封锁线,也不会让他带着信。”
谢无涯沉默片刻,“你是说,他是故意被放出来的?”
“或者,是逃出来的。”她说,“但他知道很多事。比如‘弹琴的姐姐’——说明他知道我会用琴,也知道他会见到我。这不是巧合。”
阿禾一直闭着眼,但胸口起伏变快了。
沈清鸢注意到这一点。她走回榻边,轻声问:“你娘现在在哪?”
孩子没动。
她又问:“她是不是说过,不能告诉我别的?”
阿禾睫毛颤了颤,仍不回答。
她伸手碰他额头,热度已经退了大半。她顺势将手滑到他腕上,准备再试一次共鸣术。这次她不再试探情绪,而是直接以琴音引导记忆碎片——这是《心弦谱》里最难的一招,需双方气息接近才能生效。
她的手指刚触到脉搏,阿禾突然睁眼。
那双眼睛很黑,没有泪光,也没有惊恐。他就那样看着她,像是看穿了她的意图。
她顿住。
音波中断。
她收回手,没再强求。
谢无涯站在一旁,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在防你。”他说,“一个小孩子,能挡住你的术法?”
“不是挡。”她摇头,“是他心里的东西太重。共鸣术需要入口,可他的心像关死了门。我不是被推开,是进不去。”
“那就别试了。”谢无涯说,“你现在需要的是判断——他是敌是友。”
“我也想知道。”她说,“但他出现在粮道上,不是为了劫车。那些伏兵的目标是我,不是我。他们甚至可以当场杀了他,但他们没有。反而在他靠近我之后,立刻发动攻击。”
“你是说……他是诱饵?”
“或者是钥匙。”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浓重,听雨阁四周灯火稀疏,守卫已加派两倍,但没人敢靠近这间偏厅。
她回头看向榻上那个瘦小的身影。
阿禾又闭上了眼,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可她知道他没睡。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太过清醒。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云铮曾提过,云家旁支有一支隐贤,专门培养“传声童”。这些孩子从小被训练记住密语,脑中灌入特定指令,一旦见到指定人物就会触发回应。他们不死于毒药,不亡于刀剑,只为传递一句话。
可阿禾说的话,并不在任何已知的密令格式里。
“娘说,不能告诉弹琴的姐姐。”
这句话本身,就是线索。
她转身对谢无涯说:“下令下去,今晚所有执事不得提及‘胎记’二字,也不准靠近这间屋子。若有外人打听阿禾情况,一律报给墨九。”
谢无涯点头,“你要把他留在身边?”
“暂时不动。”她说,“他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我看得见的地方。”
谢无涯看了她一眼,“你不怕他是棋子?”
“怕。”她说,“但我更怕错过一把能打开门的钥匙。”
他没再说什么,只在离开前低声交代:“若有异动,立刻叫我。”
门关上后,屋里又静下来。
沈清鸢坐回榻边,拿起桐木琴放在膝上。她没有弹,只是用指尖轻轻拨动第一弦。一声轻响,在寂静中荡开。
阿禾的眼皮又颤了一下。
她盯着他,低声说:“你知道我能听出来,是不是?”
孩子没有回应。
她继续拨弦,一次,两次。每一次震动都带着微弱的频率,试图再次渗入他的意识。
第三次拨动时,阿禾的手指忽然蜷起,抓住了被角。
她停下。
屋内只剩呼吸声。
她看着他,忽然说:“你不是第一个来找我的孩子。”
这话没有目的,只是试探。
阿禾依旧不动。
但她看见,他的眼角有一点湿润,很快就被他悄悄蹭掉了。
她没再说话,只将琴横放在旁边,吹熄了灯。
黑暗中,她坐在椅子里,听着对面榻上传来的轻微鼻息。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五步之外。
她没动。
脚步也没再靠近。
又过了一会儿,声音消失了。
她睁开眼,望向窗外。
天还没亮。
她低头,发现自己的手一直放在琴弦上,指尖冰凉。
阿禾翻了个身,面向墙,肩膀微微缩着,像在躲什么。
她站起身,走过去,轻轻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就在她收回手的瞬间,阿禾忽然开口。
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姐姐……你还记得……镜湖的并蒂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