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踩上老宅后院的断墙时,露水正顺着她的袖口滑进手腕。她没擦,只将桐木琴往肩上提了提,目光扫过荒草掩埋的石阶。谢无涯走在前头,脚步很轻,每一步都落在青砖裂缝处,避开可能松动的石板。
他们沿着残图标注的路线绕过三处塌屋,穿过一道半倒的月亮门。井口就在前方十步,被一块锈铁盖遮住大半。沈清鸢刚要上前,脚底突然一空。
石板翻转的瞬间她已抬手按住琴弦,身体向后仰去。谢无涯伸手来拉,指尖只触到她衣角。两人一同坠入地下。
落地时并不疼,反而像陷进一层温软的雾里。四周忽然亮起幽光,墙壁浮现出熟悉的画面——听雨阁偏厅,烛火摇曳,母亲躺在榻上,手指微微抽动。那是她七岁那年,母亲中毒当日的情景。
沈清鸢呼吸一滞。她知道这是幻象,可眼睛还是盯着母亲唇边那一抹暗红。茶盏打翻在地的声音响起,萧家使者转身离去的背影从门缝消失。她想移开视线,身体却像被钉住。
耳边传来箫声,断续不成调。她侧头看见谢无涯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墨玉箫吊在一旁。他嘴唇动着,像是在念什么人名,声音低得听不清。
她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嘴里散开。疼痛让她清醒了一瞬。她立刻抽出桐木琴,放在膝上,第三弦轻拨,《往生》起音。
琴声低缓,不悲不喜。第一个音落下的时候,母亲的身影晃了一下。第二个音接上,偏厅的桌椅开始模糊。她继续弹,指法不变,节奏稳定,把记忆压回深处。
幻象如纸撕裂,四周景象崩塌。谢无涯猛地抬头,拾起箫握在手中,脸色发白。
“你看到了什么?”她问。
“我爹被人拖出去的时候,我在窗后。”他说完站起身,没有多讲。
地上雾气未散,四周是石砌密室,四壁刻满扭曲符文。正对他们的墙上有一道窄门,门缝透出微弱红光。
沈清鸢刚要起身查看,头顶传来破风声。
一道红影从穹顶跃下,双刀直劈她面门。谢无涯横箫格挡,金属撞击声刺耳。那人借力翻身,落地时稳如钉子,一动不动盯着她。
是个年轻女子,穿一身褪色红衣,脸上沾着尘土,眼神却亮得吓人。她左手甩出短刃,逼退谢无涯,右手长刀直指沈清鸢咽喉。
“沈清鸢!”她声音沙哑,“你欠我爹一条命。”
沈清鸢坐着没动,手仍搭在琴弦上。“你父亲是谁?”
“血刀客。”女子咬牙,“死在你们听雨阁外。那天你弹《无双》,他刚打完一场生死战,心神未定,你琴音一起,他当场心脉断裂。”
沈清鸢想起那日。确实有人挑战九阙榜首,败后吐血而亡。她当时只当是武者争强好胜,从未想过与自己有关。
“我不是故意的。”她说。
“不是故意的?”女子冷笑,“他一生只为突破境界,最后为你一首曲子送命。你说不是故意的?”
她话音未落,再度扑上。刀锋贴着地面扫来,沈清鸢翻滚避让,琴身挡住一击。她趁机后退,靠在墙边。
谢无涯迎上去,箫与刀相撞数次。女子招式狠辣,每一击都奔要害,但动作中有股说不出的僵硬,像是强行练成的路数。
沈清鸢用共鸣术探她情绪。杀意极重,但底下藏着别的东西——委屈,不甘,还有一点……迟疑。
她忽然明白。这女孩不是为复仇而来,是为一个答案。她想知道父亲到底为何而死,可没人告诉她真相。
“你练刀多久了?”沈清鸢在两人交手间隙开口。
女子一愣,刀势微顿。“十年。”
“你爹若知你为此苦练十年,他会高兴吗?”
“闭嘴!”她怒喝,刀锋转向沈清鸢。
谢无涯侧身让开一线,任刀尖逼近沈清鸢三寸。下一瞬,他箫柄点出,精准命中女子手腕穴道。双刀落地。
他没有追击,只站在原地,看着她。
“你要报仇,可以找我。”他说,“但她做的事,远比你懂的更深。”
女子捂着手腕,瞪着他。“你们都在骗人。我爹死的时候,你们谁都没说话。现在倒有理了?”
“我们没说他死于琴音。”沈清鸢站起来,拍掉裙摆灰尘,“是你自己认定的。”
“那晚我确实在弹琴,可那不是攻击。我只是在试曲,他冲上来挑战榜首,本就心神不稳。我若不弹,他也活不了。”
女子摇头,“我不信。你们这些世家的人,从来不说真话。”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沈清鸢问,“如果只是为了杀我,刚才那一刀已经够了。这地方只有我们三人,你有机会。可你停了,就在刀尖碰到我之前。”
女子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你不是来杀我的。”沈清鸢走近一步,“你是来找答案的。你爹临死前说了什么?”
女子眼眶忽然红了。“他只说……‘别去找那个弹琴的人’。”
沈清鸢心头一震。
“可我还是来了。”女子抬头,“因为我不甘心。他一辈子拼死拼活,就为了能站上榜首。结果死在一个女人的琴声里?我不认。”
“那你应该恨的是榜单。”谢无涯开口,“不是她。”
“榜单不会杀人。”女子盯着沈清鸢,“弹琴的人才会。”
“那你错了。”沈清鸢低头看琴,“琴不会杀人,人心才会。”
她抬起手,轻轻拨动第三弦。没有响声,只有细微震动传到指尖。
“你父亲死的那天,我也在想一个问题。”她说,“为什么有人愿意为一场胜负付出性命?后来我明白了。不是为了赢,是为了证明自己活着。你练刀十年,也是为了这个吧?”
女子没答。
“你爹让你别来找我。”沈清鸢看着她,“说明他不想你重走他的路。可你现在拿着刀站在这里,和当年的他有什么区别?”
女子终于低下头。
谢无涯弯腰捡起她的刀,递过去。“如果你真想找答案,不妨先放下刀。”
她没接。
“井底还有路。”沈清鸢指向那道窄门,“我们下去,看看云家藏了什么。如果你觉得我该偿命,等出来再动手也不迟。”
女子抬头,眼中恨意未消,却多了几分犹豫。
“你叫什么名字?”沈清鸢问。
“阿禾。”她低声说。
沈清鸢一怔。
“你说什么?”
“我叫阿禾。”她重复,“娘给我取的名。”
沈清鸢盯着她看了很久。这个名字不该出现在这里。听雨阁里的幼童也叫阿禾,后颈有火焰胎记,说是不能告诉弹琴的姐姐……
可眼前这女孩分明十六七岁,怎会是同一个?
“你娘现在在哪?”她问。
“死了。”阿禾声音很平,“三年前病死的。她让我来找云家老宅,说这里有我爹留下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封信。”她说,“说是一个孩子的来历。”
沈清鸢心跳加快。
“什么孩子?”
阿禾抬头,直视她眼睛。“一个被换走的孩子。娘说,真正的阿禾早就死了,我是被抱来的。而那个孩子……可能还活着。”
沈清鸢的手慢慢握紧琴柄。
“你娘怎么知道这些?”
“她是云家药人。”阿禾说,“负责照顾那些被关起来的人。她说,二十年前药王谷失踪的三百多人,没死,都被关在这下面。”
谢无涯看向那道窄门。
“所以你来,不只是为父报仇。”他说。
“一开始是。”阿禾低头,“后来我发现,我爹死前去过这井底一次。出来后变了个人。他不再提挑战榜首,只想带我走。可云家不放人。他只好独自回来,最后一次……就没再出去。”
沈清鸢想起残图上的“藏兵”二字。
“你爹发现了什么?”
“我不知道。”阿禾摇头,“但他留下一句话——‘琴声能唤醒他们’。”
三人同时沉默。
门外红光忽明忽暗,像是有什么在深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