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站在门口,玄色衣角被风吹起。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脚走了进来,脚步落在青砖上很轻。
沈清鸢坐在琴案前,手指还搭在弦上。她没抬头,也没问为何此时前来。云铮的信压在琴下,那片焦黑的花瓣也还在袖中。她知道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
裴珩走到堂屋中央才停下。他扫了一眼琴案,又看向回廊尽头。谢无涯站在那里,手扶着墨玉箫,目光冷了下来。
三人之间没有言语。
片刻后,沈清鸢伸手取过茶盏,倒了一杯水放在案边。裴珩走过去坐下,右手小指上的玄铁戒轻轻敲了两下桌面。
“你们刚才在奏曲?”他问。
“嗯。”她应了一声,“《双燕吟》。”
裴珩低头看着那杯水,没有去碰。他知道这杯不是给他准备的。沈清鸢从不用茶待客,她只饮青瓷斗笠盏,且从不与人共用一杯。
外面天光渐暗,檐下灯笼被人点亮。有仆从进来摆桌设宴,端上四菜一汤,其中一碟是蜜饯果子。
裴珩盯着那碟蜜饯看了很久。
那是边关产的枣脯,裹了薄糖,是他三年前出使北境时带回的旧味。那时他刚查完走私案,在沈家商队歇脚,沈清鸢曾递给他一小块,说:“你吃这个,能记住路。”
他没忘。
此刻他忽然笑了下,端起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这次他没等谁劝,直接喝了下去。
第二杯时,他看向沈清鸢:“你会恨一个人吗?”
她抬眼看他。
“不是因为仇,也不是为了利,就只是……恨。”他说,“恨到夜里睡不着,恨到看见她的影子都想拔刀。”
沈清鸢没答。她把琴往身边收了收,指尖滑过一根弦,音准无误。
第三杯酒入喉,裴珩的手开始抖。他放下杯子,忽然伸手抓住了沈清鸢的衣袖。
布料在他掌心皱成一团。
“我母妃死的时候,穿着素白寝衣,发未梳整。”他的声音低下去,“她在宫里病了三年,没人敢探望。只有云容去看过她一次,带了一碗安神汤。”
沈清鸢的手停住了。
“那汤是红褐色的,飘着香气。我躲在帘后看见母妃喝了一口,就倒在地上抽搐。她抓着胸口,眼睛睁得很大,却说不出话。”裴珩的眼眶泛红,“我那时候才十岁,不敢哭,也不敢动。我就看着她咽气,看着云容冷笑转身离开。”
谢无涯猛地从回廊走下,一步跨进堂屋。他的手已按在箫上,眼神如刀。
但沈清鸢抬手拦了一下。
她看着裴珩,声音很轻:“你说出来,会好受些。”
“我不需要好受!”他突然吼了一声,又立刻压低嗓音,“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记得这些事。”
第四杯酒还没喝,他就站了起来,仍抓着她的袖子不放。
“你知道她临走前最后看的是哪里吗?”他问,“不是我,不是宫门,而是窗外那棵老梅树。她说‘花该开了’,然后闭上了眼。”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云容走出殿门时,对随从说了一句‘表姐终于清净了’。他们笑起来,像在庆贺什么喜事。”
沈清鸢缓缓抽出自己的袖角。她没有挣脱,只是任他攥着,直到他说完。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屋外掠入。
墨九出现在裴珩身后,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手架住他肩膀,动作干脆利落。
裴珩挣扎了一下,力气却抵不过对方常年练就的狠劲。他被拖向角落,双眼仍死死盯着沈清鸢,嘴唇在傩面下不停开合,像是还想说什么。
沈清鸢十指疾拨。
《定神》曲的第一个音响起,声波扩散,如同无形之网罩住两人。墨九的动作顿了一下,裴珩的身体也僵住了。
她闭上眼。
共鸣术顺着琴音探出,穿过空气,渗入裴珩混乱的意识之中。
画面浮现——
昏黄宫灯摇晃,帷帐低垂。一名妇人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云容站在床前,手中端着鎏金杯,裙摆上的云纹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表姐,这安神汤,喝了就好。”她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
妇人接过杯子,轻轻吹了口气,抿了一口。
下一瞬,她身体剧烈颤抖,手打翻杯子,整个人蜷缩起来。她想呼救,可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
帘后,一个小孩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嘴,眼泪不断往下掉。他认得那个女人,那是他娘。
云容俯身,替妇人拉了拉被角,低声说:“别怕,很快就没痛了。”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脚步平稳,没有回头。
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沈清鸢睁开眼,指尖微颤。琴音缓缓落下,余韵绕梁,久久不散。
她看向被定住的裴珩。他的眼神已经涣散,脸上全是泪痕,嘴角还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放开他。”她说。
墨九迟疑片刻,松开了手。他退到屋角阴影中,依旧戴着面具,站姿笔直。
裴珩踉跄后退,撞上柱子,慢慢滑坐在地。他靠着柱子喘息,忽然笑了一声。
“我说了?”他喃喃道,“我都说了……也好,至少有人知道了。”
他抬起头,看向沈清鸢:“你信吗?”
她没有回答。
只是将琴轻轻推回案上,起身走到窗边。湖面映着月光,风吹过,水面晃动,月亮碎成一片银光。
她望着那一片破碎的光影,没有回头。
谢无涯站在原地,一直没有动。他看着裴珩瘫坐在地的样子,眼中没有同情,只有警惕。
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就再也收不回去。
他也知道,从今晚起,镜湖不会再安静。
墨九始终守在角落,手按在武器上。他看着主子失态的模样,面具下的脸绷得很紧。
堂屋里陷入沉默。
过了很久,裴珩才撑着柱子站起来。他走路不稳,经过谢无涯身边时,对方没有让路,两人肩头擦了一下。
他没理会,径直走向东厢房。
墨九跟了上去,在门外守着。
沈清鸢仍站在窗边。她抬起手,摸了摸眉间的朱砂痣。
远处湖面有水鸟惊飞,扑腾几下,消失在夜色里。
谢无涯终于开口:“他不该来这里。”
她转过身:“他已经来了。”
“他说出那些话,就会引来杀机。”
“我知道。”
“那你还要留他?”
她没答。只是走回琴案前坐下,手指轻轻抚过断弦。这根弦是昨夜谢无涯握碎的,还没换。
她低声道:“他不是来避难的。他是来还债的。”
谢无涯盯着她:“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镜湖采的那株并蒂莲吗?”
她点头。
“后来它死了。”他说,“被火烧过,又被雨水泡烂。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活的了。”
她看着他。
“可云铮把它带回来了。”他声音低了些,“贴身藏着,三年都没丢。”
她没说话。
谢无涯转身走向回廊,脚步沉重。走到一半,他又停下。
“如果有一天,我也说出我不想活的话。”他说,“你还会用那句话留住我吗?”
她抬头:“哪一句?”
“你说过的——你若死了,谁陪我种并蒂莲?”
她看着他背影,轻轻应了一声:“会。”
他没再说话,抬手摸了摸腰后的墨玉箫。箫身沾了夜露,冰凉。
他迈步走出回廊,身影隐入黑暗。
沈清鸢独自坐在堂屋,手指再次搭上琴弦。
第一个音落下时,东厢房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有人摔倒。
她没有起身。
琴音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