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还在天上飘着,线轴在孩子手里转得飞快。沈清鸢的手指刚从琴弦上滑下,那声轻响还悬在风里,湖岸那边就传来一声哭喊。
一个胖孩把瘦孩推倒在泥地上,抢过他手里的纸页就跑。瘦孩膝盖擦破了皮,坐在地上愣住,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其他孩子围成一圈,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
谢无涯站在亭子外三步远的地方,手指按在腰后的箫上。他没动,只看了沈清鸢一眼。
沈清鸢没有起身。她左手扶稳琴匣,右手食指轻轻一勾,琴弦发出第一声。
《流水》起调,音不高,却像水波一样漫开。那胖孩刚跑出几步,脚下一空,整个人突然离地而起。他双手乱抓,嘴里叫不出声音,身体悬在半空,晃了三下才落回地面。
他一落地就坐倒了,张嘴大哭。
瘦孩忘了自己还在流血,爬起来就往那边跑。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踮起脚递给胖孩,小声说:“姐姐别怕。”
胖孩抽着气,低头看着那块脏了的手帕,哭声慢慢停了。
周围的孩子都睁大了眼睛。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谢无涯走前两步,眉头微挑:“你教的?”
沈清鸢摇头,手指仍在弦上,轻轻抚过几个音,像是在试琴是否受潮。她说:“我没教过他们任何事。”
“那你刚才那一手,是让他怕了。”谢无涯靠在亭柱上,语气不重,但带着审视,“你用琴音把他提起来,他当然吓住。”
“我不是要他怕我。”她抬头看过去,眼神很静,“我是让他知道,力气不是最大的道理。”
谢无涯没接话。他盯着那两个孩子,胖孩已经收了手帕,低着头站着,瘦孩蹲在地上揉膝盖,也没再哭。两人之间那股火气,像是被什么压住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孩子们陆续被家人唤回去吃饭。瘦孩临走前回头看了眼亭子,朝沈清鸢笑了笑。胖孩走在最后,脚步拖着,走到一半忽然转身,往林子里去了。
夜色降下来,湖面浮着一层薄雾。沈清鸢坐在原位,琴已收进匣中。谢无涯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只竹筒,里面装着刚取的湖水。
脚步声响起时,两人都听见了。
胖孩独自走来,手里捧着一堆野果。他走到亭前,把果子放在石桌上,动作笨拙,像是怕弄出声音。果堆底下压着一张叠好的纸。
他放下就转身要走。
沈清鸢开口:“留下。”
他停下,背对着亭子,肩膀微微抖。
“为什么送果子?”
“我娘说……做错事,要赔。”他小声说,头也没回,“我不该推他。”
沈清鸢没再问。她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颗果子,红皮发亮,像是刚摘的。她轻轻拨开纸条,展开。
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明天还打架吗?
她笑了下,把纸条放进袖中,果子留在桌上。
谢无涯走过来,拿起一颗果子看了看,又放回去。“他认得字?”
“村里老先生教的。”她说,“每个孩子都能去听半时辰课。”
“那你这一手,比讲课有用。”他靠着栏杆,望着湖心,“一声琴响,他就懂了。”
“不是我让他懂。”她摇头,“是他心里本来就有这个念头,我只是让那念头冒出来。”
谢无涯侧头看她:“所以你不罚,不骂,也不讲大道理?”
“讲道理,他们听不进去。”她说,“但他们记得自己害怕的时候,也记得别人递手帕的时候。”
谢无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可人心不是都这样。有些人,你给他手帕,他只会撕了烧掉。”
“我知道。”她看着湖面,“但他们是孩子。还没变成那种人。”
谢无涯没再说话。他低头看着那堆果子,伸手碰了碰其中一颗,指尖留下一道浅痕。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进亭子时,孩子们又来了。
他们带来了一只新扎的纸鸢,比昨天那只更大。瘦孩举着它跑,胖孩跟在后面追,两人一边跑一边笑。纸鸢飞起来的时候,瘦孩把手松开,胖孩一把接住线轴。
其他孩子围上去,争着要拉线。
沈清鸢坐在亭中,琴放在膝上。她没弹,只是听着他们的声音。
谢无涯走过来,站到她身边。他低头看她:“昨晚那张纸条,你还留着?”
她点头,从袖中取出,递给他。
他展开,看到那行字:明天还打架吗?
他看了一会儿,抬眼望向湖岸。孩子们正在争线轴,但没有人推搡。胖孩把线轴塞进瘦孩手里,说:“你放得好。”
瘦孩笑着接过,用力一拽,纸鸢往上冲了一段。
谢无涯把纸条折好,还给她。他说:“你真觉得,一句话、一段琴、一块手帕,就能改一个人?”
她把纸条收进琴匣夹层,盖上盖子,发出轻微的咔声。
“我不指望一次就能改。”她说,“但我得让他们记得,有另一种活法。”
谢无涯看着她,眼神变了点。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绷着肩,而是慢慢放松下来。
他转身走向湖岸,对孩子们说:“谁想学吹箫?今天教第一个音。”
孩子们立刻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嚷。胖孩挤在最前面,瘦孩站在他旁边,两人肩膀挨着肩膀。
沈清鸢抬起手,指尖落在琴弦上。她轻轻一拨,一个单音响起,干净利落。
远处,那只纸鸢飞得越来越高,线轴在孩子手中转动,发出吱呀的轻响。
沈清鸢的手一直放在琴上,没有离开。